第四十四回 跌茶碗初次上台盘 拉辫子两番争节礼(6)

前任署事的见他说了半天只是绕圈子里,还没有说到本题;虽然心上也有点数,究为何事,不得而知,楞在那里,不则一声。随凤占见他不答,只得又说道:“所为的并非别事,就是年下节礼一层。这笔钱虽然有限,也是名分所关,所谓‘有其举之,莫敢废之’,我们也犯不着做什么好人不要。但是这笔钱,兄弟一向是晓得的,总得拖到年下,他们方肯送来。有几处脾气不好的,弄到大年三十还不送来,总要派了人到他们店里去等,等到三更半夜,方才封了出来。我说他们这些人是犯贱的,一定要弄得人家上门,不知是何打算!”前任署事的听他如此讲,方才顺着他的嘴说道:“这班人真是可恶得很!不到年下,早一天决计不肯通融的。”随凤占忽然把脸一板道:“兄弟说的是别省外府州、县,都是这个样子,谁知此地这些人家竟其大廖不然!”前任听了他的说话,晓得他指的是自己,面子上只得做出诧愕的神气,装作不懂。

随凤占又笑嘻嘻说道:“做官的苦处,你老哥是晓得的。我们这个缺,一年之计在于三节;所以兄弟一接印之后,就忙忙的先去打听这个。这也瞒不过吾兄,这是我们养命之源,岂有不上劲之理。谁知连走几家,他们都说这分年礼已被老兄支来用了。兄弟想,兄弟是实缺,老兄不过署事。倘若兄弟是大年初一接印,这笔钱自然是归老兄所得;倘若是二十九接印,年里还有一天,这钱就应兄弟得了。兄弟听他们说话奇怪,心想吾兄是个要面子的人,决不至于如此无耻。而且他们这笔钱一向非到年下不付,何以此番忽然慷慨肯借?所以很疑心他们趁我们新旧交替,两面影射。兄弟一向是事事留心,所以今天特地过来请教一声,以免为所蒙蔽。”前任署事的听他此话,一句回答不出。随凤占又道:“我晓得老哥决不做对不住朋友的事情,咱俩一同到两家当铺里去,把话说说明白,也明明你老哥的心迹。”说罢,起身要走。前任署事的只是推头明天要动身,收拾行李,实在没有工夫出门。随凤占道:“老哥不去,岂不被人家瞧着真果的同他们串通,已经支用了吗?”

前任一想:“这事遮遮掩掩,终不是个了局,不如说穿了,看他如何。”想定主意,便哼哼冷笑了两声,说道:“你老哥也太精明了!固然你是实缺,兄弟是署事。你说你是宪恩高厚,叫你来收节礼的,难道兄弟不是上宪栽培,就会到这里来吗?辛苦了一节,好容易熬到年下,才收人家这分节礼。我们算算日子看:你到任不过十几天,我兄弟在任一百多天,论理年下的这分礼统通都应该我收才是。你是实缺,做得日子长着哩,自然该我们署事的占点便宜。”

随凤占见他直认不辞,不觉气愤填膺,狠狠的说道:“那可不能!通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照此说来,一定这个钱已经被你支了用了!我赶了来做什么的!我同你老实说:彼此顾交情,留下脸,小小不言的事情,我也不追究了。你把这预支的年礼乖乖的替我吐了出来,大家客客气气;如果要赖着不肯往外拿,哼哼,我不同你讲理,我们同去见堂翁,等堂翁替我评评这个理去!”前任署事的听他说话强横,便也不肯相让,连连说道:“见堂翁就见堂翁,我亦不怕他什么!……”随凤占见他不怕,立刻走上前去一把胸脯,说了声“我们同去”!削任署事的见他动手,也乘势一把辫子,两个人从右堂扭了出来,一扭扭到正堂的宅门里头。

把门的是认得的,连忙上前相劝。谁知两个人都用死力揪住不放,再三的拉亦拉不开。两家的管家都跟着。一揪揪到门房里,只见执帖门上同了几位门政大爷正在那里打麻雀牌哩。见了这个样子,一齐上前喝阻。随凤占说:“他眼睛里太没有我实缺了!我要见堂翁,请堂翁替我评评这个理!”前任亦说“一共总我只收到人家四块钱的节礼,这钱也是我名分应得的。他要见堂翁,我就陪他来见堂翁。我没有短处,不怕什么!”几位门政大爷听了他二人说话,无可袒护,只得上来劝的劝,拉的拉,好容易才把他两位拉开。州里执帖门跺着脚说道:“你二位这是怎么说呢?说起来,大小是个官,怎么连着一点官礼都不要了?快别这个样子,叫上头听见了生气,就是旁人瞧着也要笑话的。有什么话,我们当面讲讲开。俗话说的好,叫做是‘君子动口,小人动手’,怎么你二位连这两句话都不晓得吗?”他俩扭进来的时候,各人都觉着自己理长,恨不得见了堂翁,各人把各人苦处诉说一顿。及至被执帖大爷训斥一番,登时哑口无言,不知不觉,气焰矮了大半截,坐在那里,一声不响。执帖门上又叫三小子绞手巾给他俩擦脸,又叫泡盖碗茶,着实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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