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 回  百夫人为夫报仇  王克新计取铃索(2)

却说第一层敌楼上,原是左右先锋;左右两边游击,原是刘天爵、吴成,前后策应。新添张柏。及至百夫人讨战,先锋不敢违令。百夫人看见没人出来,百般辱骂。两边游击却有些忿忿之气,却又不敢开言。骂到日西,百夫人也骂得气叹,意思要去 ,临了又狠是骂上两声,骂甚么蛮猪蛮狗,蛮东蛮西。别人还自可,张狼牙又是个火性的,这一场骂,就是火上加油,激得只是气冲牛斗,咬牙切齿,恨不得一把抓过百夫人来筑他几钉 ,也不记得元帅的军令还是怎么,一骑马,一杆狼牙钉,飞一般跑出阵去,接着百夫人,只是一片钉响。百夫人一则是日西气叹之时;二则是猛空里走近前去,出其不意,吃他一惊;三则是张狼牙生得黑漆漆的,相貌又恶,手里兵器又重,那件兵器又只是筑过将去,不分部曲,没有次第。百夫人也不好支架,只是舞起那九口飞刀,护定了身子。飞刀到底是个片薄的,狼牙钉却是个粗夯的,一刀荡着一钉,就筑一个缺,左筑右筑,把九口飞刀口口上筑得是缺 。百夫人就忙里偷闲,险中生巧,双手撇开九口飞刀,一个筋斗翻下马来。张狼牙看见筑缺了九口飞刀,人又翻下马来,再有这等一场大功,把马一夹,竟近百夫人身边去,要砍下他的头来。

两个先锋和两个游击看见百夫人翻下马来,也都来抢功。一齐炮响,四下里四个将军一齐都到,都只说斩得首级,赏银五百两,此功非小。哪晓得百夫人撇了刀,丢了马,两只小金莲走在地上,其快如飞。手里带着那根三丈多长,九九八十一个金钩的红锦套索儿。脚走得快,索带得伸,荡着它的就是一个纥搭。八十一把金钩,倒就挂伤了一二十个军士。带伤的都在头上,或是挂了眼,或是挂了鼻子,或是挂了嘴,或是挂了耳朵,或是挂了头发,或是挂了两鬓,或是挂了脑盖骨。还有一等不带伤的,或是挂掉了盔,或是挂掉了缨,或是挂掉了扎巾,或是挂掉了甲,或是挂掉了枪,或是挂掉了耙。还有一个将军,是哪个将军?原来就是张狼牙,挂掉了一顶铁幞头,挂掉了一副红抹额,挂碎了两块皂罗袍。张狼牙原在对阵,马又走得快,故此被伤。两个先锋,两个游击,原是离得远,马却到得迟,故此不曾带伤。

百夫人全胜了一阵,归去朝见番王。一根索上,取下许多的盔甲扎巾之类,又有许多连皮带骨的伤痕。番王大喜,重重的赏赐,说道:“全仗夫人之力。明日成功,同享富贵。”却说张狼牙输阵而归,自家受气还不至紧,违了元帅军令,岂当等闲?只得自家先自捆绑起来,解到中军帐上请罪。两个先锋、两个游击,也都是小衣小帽,跪在帐前。王爷道 :“违误军情,于律当斩 。”张柏说道 :“是,小将情愿承刀 。”王爷道 :“先锋、游击,都只分得首从,不得为无罪 。”两个先锋、两个游击齐齐的说道 :“非干末将们之事,望元帅老爷宽恩!”三宝老爷说道 :“依法都该重治。只是念在十万里之外,又是用人之际 ,比在本朝不同,姑容他们将功赎罪罢!”王爷道:“依老元帅劝解,故容你们这一次。今后违误,法无轻贷!”众将拜谢起来。

王爷道:“同一个番将,同一样日西追杀,昨日还有军马,今日又没有军马。怎么昨日胜,今日败?王老先生,你怎么晓得昨日该出,今日不该出?”王爷道:“昨日百夫人初见之时,无所戒备。兵法有云 :‘攻其无备 。’我是以晓得该出,出则胜。今日百夫人当丧败之后,百计提防。兵法有云 :‘穷寇勿追 。’我是以晓得不该出,出则败 。”王爷道 :“昔日小范老子胸中有百万甲兵,王老先生还多千万 。”王爷道 :“承过奖了。”

王爷道 :“凡事预则立,何况行阵。王老先生在上,明日那个百夫人来着,哪个出阵?”王爷道 :“今日输他一阵,诸将再不可出阵。可着黄凤仙去,和他比一个手 。”即时传下令箭,叫过黄凤仙来,王爷吩咐他明日出阵,又吩咐他 :“九口飞刀,昨日已是看见了;三丈多长的红锦套索,今日已自看见。只是他有个甚么幌心铃儿 ,那东西却有些作怪 。”黄凤仙道:“承元帅、老爷差遣,末将也有几般器械,料然不输于他。”唐状元道 :“某愿同出马。”王爷道 :“这个不消同出罢。”黄凤仙拜辞而去。王爷道 :“黄凤仙成功么?”王爷道 :“其气盈,只怕还不得成功 。”王爷道 :“何不就着唐状元帮他出去?”王爷道 :“后面还有用他处 。”王爷道 :“黄凤仙可败阵么?”王爷道:“虽不大赢,亦不大败。明日可验。”

到了明日,百夫人又来南阵上,却挑过了江儿水,不是昨日这些将官。是甚么将官?原来是个朱颜绿鬓,杏脸桃腮,三绰梳头,两截穿衣的女将。百夫人看见,倒也好笑。怎么好笑?他说道 :“世上只有我一个做女将,怎么这船上也有个女将?却不好笑?只一件来,任他甚么女将,怎么到得我的手段。我且问他一声,便就晓得他的动静。”问说道 :“来将何人?”黄凤仙道 :“我是征西后营大都督唐状元的金紫夫人,你不认得我么?你是何人?”百夫人道 :“我是银眼国女总兵百夫人是也。你船上的人无故杀我的丈夫,我特来报仇。你们夫对妻,妻对夫,何苦到这里来自寻死路!”黄凤仙道:“甚么人敢说甚么死路?”举起双刀来,漫头扑面而舞。舞了一会,百夫人道:“你且住,待我也舞来,你看着 。”举起个九口飞刀,也是这等缠身裹足而舞。舞了一会,黄凤仙道:“你且住,棋逢敌手,一着争先。我和你比个手,看是何如?”百夫人心里道 :“这妇人尽有些本领,怎敢轻视于他。”抖擞精神,把个九口飞刀,在心在意的砍过来。黄凤仙把个两面刀,也在心在意的架将去。九口的也不见多,两口的也不见少。百夫人也不见个赢,黄凤仙也不见个输,两家扯一个平过。百夫人道 :“天色已晚,明日再来。”

到了清早 ,百夫人又来,黄凤仙也应时出去。照旧是刀,照旧是各舞一会,照旧是斗砍一会。黄凤仙寸寸节节,要寻思百夫人。百夫人又在算计黄凤仙,晓得这个飞刀不奈他何,卖一个破绽。黄凤仙趁空儿砍将进去。百夫人借着个势儿,一筋斗翻下马来,两只脚快走如飞,手里带起那一条三丈多长、九九八十一个金钩的红锦套索,实指望一钩钩住黄凤仙。哪晓得黄凤仙又是个积年,看见他撇下马来,就晓得他的诡计,更不赶上进去砍他,只是带着马顺着他一跑,手里撒下一把黄豆出来,只见八十一个金钩上,都钩得是些人头。百夫人大喜,转头看时,黄凤仙土囤而去,哪里看见个黄凤仙?心里想道:“昨日走了那个黑汉,今日却捞翻了这个婆娘,此功不小。”

归见番王,拿起那条索来见功,番王道 :“那钩上都是些甚么?”百夫人道 :“都是些人头 。”番王道 :“是个甚么将官 ,就着你捞翻了这些人头过来?”百夫人道 :“实不相瞒,前日那个黑将官是个男子汉 ,吃我一亏,捞了他的幞头抹额。今日这个将官是个女将官,吃我一亏,捞得他的头来了 。”番王道 :“哪一个头是女将官的?”百夫人起眼一瞧,有好些女人的头哩!只是还认得不真 ,一个个的取将下来。初然一个、两人,还是人头;三个四个,就是猪头;五个、六个,就是羊头 ;七个、八个,就是牛头;九个、十个,就是狗头;一十、二十,还是葫芦;三十、四十,就是甜瓜;五十、六十,就是苦瓜;七十、八十,就是冬瓜。

番王看见不是南人之头,心中大怒,骂道 :“泼贱婢,欺君卖国,不如趁早些杀了罢!”叫声左右开刀。百夫人高叫道:“屈杀忠良 ,天地鬼神照察!”番王道 :“你欺君卖国,怎么是屈杀忠良?”百夫人道 :“小妇人杀夫之仇,报之不尽,怎么敢卖国欺君?”番王道 :“你既是不卖国欺君,怎么头是假的?”百夫人道 :“小妇人临阵之时,只晓得带起索来,套着头来就是,哪晓得头有假的 ,这还是南朝女将戏弄了小妇人。姑容明日小妇人出阵,枭取那女将之头,前来赎罪罢 。”番王心里还有些不肯,左右头目再三劝解。番工道:“姑恕这一次,再去无功,军法从事。”

到了明日,百夫人带着这些宿气,跑出阵来。黄凤仙笑嘻嘻的跑出阵去。百夫人高叫道:“贱人,你昨日怎敢戏弄我?”黄凤仙道 :“怎叫做戏弄?你来者不善,我答者有余 。”百夫人道 :“我今番教你吃我一刀!”也照旧九口飞刀,舞上舞下。黄凤仙也照旧是两口刀,舞来舞去。百夫人舞了一会,猛空里把九口飞刀望上一撇,一个筋斗翻下马来。黄凤仙只说还是那条三丈多长、八十一个金钩的红锦套索,连忙的带转马来。哪晓得百夫人撇过了飞刀 ,手里换出个甚么铜铃儿,摇上两摇,摆上两摆,弄得个黄凤仙即时间满心碎裂,肝转肠移,心肝头上就是猫抓,马上坐不住,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怎么一个摇铃,就把人跌下马来?原来这个铃是百夫人的护身宝贝,名字叫做幌心铃儿,只消暗地里摇两摇,凭你是甚么奇男子,烈夫人,心肝都碎。骑在马上的,要跌下马来;站在地上的,要跌倒头来。故此黄凤仙就中了他毒手,一个倒栽葱栽下马来。百夫人只说这是篮里鱼、阱中虎,走近前套上一索,只指望套将去,哪里又想摸了个空。怎么又摸个空?原来黄凤仙有五行五囤,跌下马来,看见中他的毒手,套索近前,早已土囤而去。百夫人走了黄凤仙,不胜忿忿之气 ,归见番王。番王道:“怎么今日又不曾成功?”百夫人道 :“小妇人已自摇动了幌心铃,那女将已自跌下了马,只是拿他不住 。”番王道 :“岂有个跌下马,就拿他不住之理!”百夫人道:“我王不信,乞明日亲自上城观看一遭 。”番王道 :“你有心卖国,我哪里看得你这些!”百夫人道:“小妇人怎敢卖国!我王一看就见明白。”番王道 :“你有两件器,一件宝贝,岂可不奈他何!也罢,我且看你明日。”这叫做:物必腐而后虫生,人必疑而后谗人。番王心上只是疑惑百夫人,这莫非是王爷又该成此一功?

怎么又该成此一功?原来,番王这些疑虑,早已有个夜不收打探得详细,报上王爷。王爷道:“好了,今番百夫人得死了。”三宝老爷道 :“怎见得他死了?”王爷道 :“口说无凭,到了明日这时候就见。”

道犹未了,一面叫过王明来,吩咐道:“你即时闪进城去,捞出百夫人那条红锦套索儿,那个幌心铃儿。两件中间捞得一件来,赏银一千两;都捞得来,赏银二千两。限五鼓时候就要交付 。”王爷号令严肃,谁敢有违?王明诺诺而去。又叫过左右先锋、四营大都督来,吩咐道 :“明日黎明时候,五个敌楼上,都要结起大红花彩,各色绣球缨络,各要鲜明,各楼上安排细乐吹打,军马休息,不许喧嚷嘈杂,以炮响为号 。”各将官应声而去。又叫过各游击将军来,吩咐道 :“各官统领各部军马,各备钩耙套索,在第三层敌楼以里伺候,以敌楼上梆响为号 。”各游击应声而去。又叫过各旗牌官来,吩咐道 :“你各人带领各色兵番,把第三层敌楼以里的砖街,扫净沙土,各石缝里细细密密,安上铁菱角。黄昏时领出铁菱角去,限五鼓报完,违者枭首示众。”各旗牌官磕头而去。又传出一枝令箭,叫唐状元 、黄凤仙五鼓时候帐前听令。王爷吩咐已毕,正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到了五鼓,王明跪在帐前,交付一条三丈多长、九九八十一个金钩的红套索儿 ,一个不大不小、不铜不铁的幌心铃儿。王爷道 :“你怎么两件都捞得来?”王明道 :“两件东西都在一张桌子上,故此一下子捞了他的来 。”王爷道 :“这两件东西都有些通灵变化 ,倒没个甚么响声?”王明道 :“不敢欺,是我预备了去 。”王爷道 :“是个甚么预备?”王明道 :“是我预备下南京带来的狗皮荷包儿,包着它。狗为地魇,任是甚么通灵变化,受了这个地魇,再不作声 。”王爷道 :“百夫人可知道么?”王明道 :“知道怎肯被我捞来?他一觉睡得只是鼾鼾的响,哪里晓得 。”王爷道 :“怎么这等睡得死哩?”王明道:“说起个睡得死的话来又长了。”

毕竟不知是个甚么话,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