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血指害无辜 金冠雪枉法

天理昭昭未许蒙,谁云屈抑不终通。

不疑岂肯攘同舍,第五何尝挞妇翁。

东海三年悉赤地,燕台六月睹霜空。

由来人事久远定,且自虚心听至公。

忠见疑,信见谤,古来常有。单只有个是非终定,历久自明。故古人有道: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假若一朝身便死,后来真假有谁知?

不知天偏教周公不死,使居东三年之后,晓得流谤说他谋害成王的,是他兄管叔,弟蔡叔。成王不能洗雪他,天又大雷电疾风,惊动成王,这是无屈不伸。就如目下魏忠贤,把一个“三案”一网打尽贤良,还怕不够,又添出封疆行贿一节,把正直的扭作奸邪,清廉的扭做贪秽,防微的扭做生事,削的削,死的死,戍的戍,追赃的追赃。还有一干巧为点缀、工为捃摭、一心附势、只手遮天,要使这起忠良决不能暴白。不期圣主当阳,覆盆尽烛,忠肝义胆终久昭然天下。这是大事,还有小事,或在问官之糊涂,或事迹之巧凑,也没有个一时虽晦,后来不明之理。

话说我朝处州府有一个吏,姓杜,他原是本府龙泉县人,纳银充参在本府刑房。家里有三、五十亩田,家事尽可过得。妻王氏生有一个儿子,因少乳,雇一个奶娘金氏。还有小厮阿财,恰倒是个守本分的。住在府二门里。西边公廨。

有一冯外郎,是在兵房的,也有家私。母邵氏,妻江氏出入金冠金髻。常请人,专用些银杯之类。两家相近,杜外郎后门正对着冯外郎前门,两家常杯酒往来。内里也都相见,是极相好的。故此杜家这奶娘每常抱了这娃子闯到她家。各家公廨都也不甚大,房中竟是奶子常走的。

一日,只见冯外郎有个亲眷生日,要合家去拜贺。这奶子便去帮她戴冠儿、插花儿,撺掇出门。冯外郎倚着在府里,因不留人照看,锁了门,竟自去了。

不期撞出他一个本房书手张三来。这人年纪不多,好的是花哄嫖赌。争奈家中便只本等,娶得一个妻小,稍稍颇有些儿陪嫁,哪里够他东挪西掩?就是公事,本房也少。讲时节又有积年老先生做主打后手,他不过得个“堂众包儿”,讲了一、二两,到他不过一、二钱,不够他一掷,家里妻子时常抱怨他。他不在心上,今日出几钱分子在某处串戏,明日请某人游山,在某处小娘家嫖,也是小事。只坏事是个赌,他却念念只是在这边。只是这赌场上最是难赌出的,初去倒赢一二钱银子,与你个甜头。后来便要做弄了,如钳红、捉绿,数筹马时添水,还有用药骰子,都是四、五、六的。昔日有一个人善赌,(善用药骰子,一个公子与他赌,将他身边搜遍,只见赌)到半阑时,他小厮拿一盘红柿卖尊,他就把一个撮在口里,出皮与核时,已将骰子出在手中,连掷几掷,已赢了许多。他复身又裹在柿皮里撇在地下,哪个知得?所以都出不得积赌手。

他自道聪明,也在赌行中走得的,钻身入去。不期今日输去鬃帽,明日当下海青,输了当去翻。先是偷老婆衣饰,及到后头没了,连家中铜杓、镟子、锡壶、灯台一概偷去。管头少,不够赌,必至缩手缩脚。没胆,自然越输。这日输得急了,意思要来衙门里摸几分翻筹。

走到门上,见一老一少女人走出来上轿,后边随着一个戴騣方巾、大袖蓝纱海青的,是他本房冯外郎,后面小厮琴童挑着两个扁挑盒儿。

张三道:“这狗蛮倒阔,不知哪里去?”走进房里,只见一人也没。

坐了一会,想道:“老冯这蛮子向来请我们,他卖弄两件银器。今日全家去吃酒,料必到晚才回。我只做寻他,没人时,做他一档,决然够两日耍!公事这两分骚铜,哪当得什事!”从来人急计生;又道“近赌近贼”。

走到他门前,见是铁将军把门,对门没个人影,他便将锁扭。着力一扭,拳头扭断,划了指头,鲜血淋漓。心里想道:“出军不利!”又道是“血财”,一定有物。反拴了门,直走进去。指上血流不止,拾得一条布儿将来缠了。径入房中,撬开箱子,里边还剩得一顶金冠、两对银杯、一双金钗、几枝俏花。他直翻到底,有一封整银,又几两碎银,都放在身边。心忙手乱,早把(指上)布条落在箱中,他也不知。走出来,竟往外边一溜。

素有狗偷伎俩,喜得钱财入掌,

只顾一时不知,恐怕终成磨障。

又想:“我向来人知我是个骳鬼,哪得这许多物件?况六月单衣、单裳,叫人看见不雅。”转入房中,趁没人,将金冠、钗、花、银杯放入一个多年不开的文卷箱内,直藏在底里,上面盖了文卷。只将银子腰在身边,各处去快活。

只是冯外郎在那厢吃酒看戏,因家中无人,着琴童先回来看家。琴童贪看两折戏不走,直至半本,回家,看见门上锁已没。一路进去,重重门都开,直到里边,房门也开的,箱子也开的。急忙跑出门来,报知家主公。

偶然杜家奶子开出后门,见他慌慌的,问道:“琴童!什么忙?”

回道:“着了贼!着了贼!”

一径走到酒席上,对冯外郎道:“爷!家下着贼了,着贼了!”

冯外郎道:“不没什么?”

琴童道:“箱子都开了。”冯外郎丢了酒盅便走,两个内眷随即回来。外面铜杓、火锨都不失。走到房中,只见打开两只箱子,里边衣服都翻乱,到底不见了金冠、钗花、酒杯、银两。这两个内眷又将衣服逐件提出来查,却见这布条儿圆圆筒着,上边有些血痕。

两个道:“衣裳查得不缺,这物是哪里来的?”

冯外郎道:“这一定是贼手上的,且留着。”随即去叫应捕来看。

应捕道:“扭锁进去,不消得说。像不似个透手儿。只青天白日府里失盗,外贼从何得来?这还在左右前后踹。”

冯外郎就在本府经历司递了张失单。杜外郎也来探望,亦劝慰他。但是失物怨来人,冯家没了物事,自然要胡猜乱猜,又是应捕说了句府中人,因此只在邻近疑猜。

晚间三个儿吃酒,忽然冯外郎妻江氏道:“这事我有些疑心,对门杜家与我们紧对门,莫不是他奶子平日在我家穿进穿出,路径都熟,昨日又来这边撺掇我们穿戴,晓得我们没人,做这手脚,路近搬去?所以无一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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