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朴民:历史学研究中的四个“误区”(2)

黄朴民:历史学研究中的四个“误区”(2)

摘要:又如,司马迁写垓下之战时霸王别姬的情节,也同样属于艺术的虚构,毕竟项羽与虞姬两位当事人均已身死,随同项羽突围的亲信左右亦喋血沙场,且项羽与虞姬分别的场景当有一定的私密性,旁边不会有太多的闲杂人员,那么,有谁能亲耳聆听“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这样悲恸欲绝的歌声?又有谁能亲眼见证虞姬自尽绝命的悲剧。

第三,陷入思想方法论上的片面性泥淖。

这种思想方法上的片面性就其表现形式而言是多种多样的。具体来说,它表现为:一是观念上的唯“新”是尙,唯时是趋。创新是史学研究进步的重要动力,但是,史学研究中的创新必须具备两个最基本的条件:一是要符合历史实际,以史实为依据;二是要正确对待传统,尊重前人已有的成果。目前史学界某些人在创新问题上陷入误区,正是违背了史学研究创新的正确宗旨,为“新”而新,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味地标新立异,不加区别、不加分析地做传统定论的翻案文章,虚张声势,强词夺理,过去肯定的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则千方百计否定之;过去否定的,则挖空心思加以开脱、粉饰和美化。包括对以往的学术积累予以基本否定。

二是方法上的照搬套用,唯洋是取。对新的理论、方法,常常是趋之若鹜,机械照搬,对比较传统的研究方法不屑一顾。动辄用各种时髦新潮的方法手段去解决并不深奥的问题,用所谓“后现代”的语言释读各种历史文化现象,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其实这样做的效果有时不一定理想。如有的原本很见功力的社会史研究专著,由于过多地追求方法论的创新,文字表述过于西化,在某种程度上反而成为了累赘,减弱了自身的学术价值与传播功能。

三是表述上的以点代面,以偏概全。缺乏全面系统的观点,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一些提法似乎不够严谨,存在着可供商榷的巨大空间。例如,近年来地下文献的出土和刊布,对于先秦两汉思想学术史的研究无疑具有重大的推动意义,但这是否意味着可以全面重写中国思想学术史,则是值得讨论的。简帛等新出土材料固然重要,可是它只能起辅助作用,并不能取代传世文献在研究中的主体地位,而以有限的出土文献来抹煞“古史辨派”的学术贡献,则更属于数典忘祖的做法。

第四,执迷于所谓的“科学”规范。

历史学研究当然要秉持科学的态度与方法,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必须完全排斥艺术,杜绝合理的想象与一定的虚构。中国古代的史学传统之一,就是提倡“文质彬彬”,主张“文史不分家”。因此,脍炙人口的经典历史巨著,如《史记》、《左传》等,都不乏用文学语言来做揣摩性质的细节刻画或气氛烘托。而正因为有这种渲染性的描绘乃至夸张,整个历史的场景才鲜活起来,历史的情节才生动饱满,历史的人物才有血有肉,充满了抒情式的诗意,使得人们在了解历史知识,获取历史智慧与启迪的同时,尽情享受历史本身所蕴有的美感与魅力。应该说:这类推理性、只具有历史逻辑真实意义的文学性渲染或刻画,是没有十分的科学或事实依据的,换言之,是不尽科学理性的。如《左传》中关于鉏麑放弃刺杀赵盾计划触槐而死的记载,从科学实证的角度看,显然有问题。因为鉏麑自杀前的复杂心理活动,不可能有旁人作证,更不可能是史官的现场记录,然而这并不影响史书作者作自己的推断:既然有机会下手刺杀而自动放弃,并头撞大槐树而身亡,那么就可以想象杀手死前的心理活动;“归而叹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左传·宣公二年》)这种事实或许是杜撰,但逻辑推理上却无碍成立,这就是历史研究中的艺术维度与空间。

又如,司马迁写垓下之战时霸王别姬的情节,也同样属于艺术的虚构,毕竟项羽与虞姬两位当事人均已身死,随同项羽突围的亲信左右亦喋血沙场,且项羽与虞姬分别的场景当有一定的私密性,旁边不会有太多的闲杂人员,那么,有谁能亲耳聆听“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这样悲恸欲绝的歌声?又有谁能亲眼见证虞姬自尽绝命的悲剧。然而,司马迁毕竟是司马迁,他可以猜度:英雄美人,生离死别之际,一定会有一番感天动地、缠绵悱恻的戏剧高潮。于是他就合情合理地写入史书,并作了淋漓尽致的描绘渲染。这当然不是科学实证,而是艺术虚构。可恰恰因为有了这种虚构,《左传》、《史记》才成为了不朽的史学巨著,而不是像《春秋》那样,仅仅是所谓的“断烂朝报”。(《宋史·王安石传》)所以,一味强调所谓“科学性”、“实证性”,在历史研究中是有局限性的,而只有在基本尊重科学实证的前提下,运用文学的想象,艺术的虚构等手法,才能保证历史学拥有强大的生命力,才能真正吸引人、打动人,从而最大限度扩大受众,避免被边缘化。说到底,这就是《史记》、《左传》等旷代经典与《三朝北盟会编》、《宋会要辑稿》等普通史料丛书之间的区别之所在。

可是让人感到惆怅的是,多年来,我们的史学研究太讲究内容表述上的理性科学了,冷静严肃得令人窒息,完全排斥了文学的想象、艺术的夸张,于是乎,研究成果总是千人一面,枯燥乏味,读这类“成果”,不要说一般大众惟恐避之不及,即使对历史工作者来讲,也是一份苦差事,同样,兴味索然,昏昏欲睡。这就是当今历史学不受人欢迎的重要原因之一,而这很显然是单纯讲求所谓“科学性”所产生的弊端。

当今历史学研究遭遇危机,面临挑战的原因,当然不仅仅是缘于上述四大“误区”,但是,这些“误区”的存在与制约,却的确是影响到了历史学的健康发展。要让历史学重新走向社会,融入今天的生活,就必须正视这些误区,走出这些误区,否则,谈历史学研究的重振,谈以古鉴今,不啻为痴人说梦,顾盼自雄而已!

责任编辑:潘攀校对:叶其英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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