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重说孟子:得民心,得天下

王蒙重说孟子:得民心,得天下

摘要:人性·民心·天意·圣贤主义即古代的精英主义,集中表现为王天下亦即平天下的无敌仁政,这是孟子的四位一体的道德政治宏论。

亚圣孟轲

秦始皇统一天下后,“焚书坑儒”,表现了他对儒家的厌恶,那是由于,儒家的泛道德论、泛善论、为政以德论、齐之以礼(用礼法规范天下)论、君子—士—精英主义、中庸理性主义、圣人乃百世之师论、民贵君轻论……客观上形成了对于君王权力的文化监督、道德监督。儒家的摇唇鼓舌、指手画脚、自命优越、用理想修理现实,令沉迷于大一统的权力与事业的嬴政皇帝反感万分。

但后来的皇帝、朝廷、儒生、乡绅,一直到百姓民间,渐渐接受了儒家的优显地位。因为儒家自好学孝悌始,到治国平天下终,说法正当、顺耳、简明,容易接受,即使不完全做得到也比没有这样一个美好通俗的学说好,而且,除了用这样的学说吹吹民心民本性善仁政以外,用别的学说就更无法让百姓们听着舒心放心。法家学说是君王听着舒服速效,百姓听着肝颤。道家学说是抽象思维的胜利,通向宗教、玄而又玄、众妙之门,伟大而涉嫌玄虚与故作逆反。墨家投合志士,名家投合思辨拔河,都没有儒家的广博平易诚恳善良可喜。今天的学界对于董仲舒是否原汁原味地提出过“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有不同看法,儒家学说自汉武帝以来地位飙升,渐渐达到了罢黜百家与独尊儒术的局面则是事实。而儒家的代表人物自然是大成至圣先师孔丘,后世又加上了的是孔子死后百年的战国时期亚圣孟轲。

亚圣的地位有难处。一概拷贝孔子,失去存在必要;与至圣各说各的,平分秋色的可能性不大,被攻讦为标新立异与“机会主义”“修正主义”的危险则大为增加。

从文风话风上看,孔子各方面论述恰到好处,春风化雨,亲切自然。一上来就是“学而时习之”“有朋自远方来”,何等地安稳熨帖。而孟子一起头就选择了“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树起了利与义二分法两大阵营,而且他使二者不可得兼,一直发展到后来,达到“生”与“义”的不可得兼,达到舍生取义的壮烈。孟子的不妥协性、尖锐性与彻底性振聋发聩。

仁者无敌

孟子说:“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

这一类的命题,你会觉得孟子正道得简约且相当纯洁,他的文化理想主义与道德理想主义,讲得到家。人性向善,人心思善,君王为善,就是仁政,就能建成人间乐园,直到“与民同乐”“俊杰在位”“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还有“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一方面是春秋无义战,到处是争权夺利、阴谋诡计、血腥屠戮、枉费心机、国无宁日;一方面是仁者无敌、莫之能御、天下归心、轻而易举。孟子的名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王蒙按:在我少年时代一接触到“共产主义”四个字,脑子里出现的就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十六字箴言。十六字做到,万国一家,万民一体,不是人间乐园还能是什么?

孟子认为实行王道而不是霸道,恩被百姓而不是祸害百姓,其实很容易做到,犹如“为长者折枝”,绝对不是“挟泰山以超北海”,君王们没有去做,完全“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关键只在一念间。

孟子引用孔子的话说:“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此说干脆利落,简明浅显,说得极其便利,实际上没有这样明白。帝王将相、名士大臣,都重视争权夺利,而且都认为有权才能实施仁政、造福百姓,有利才能爱民如子,使民人“仰如父母”,实际上呢,争得尸横遍野、民不聊生,根本没有了义战,咋办呢?

他提了许多争取人心的建议,首先是反战。他说:“故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应该对打仗、“外交”、开疆拓土的能人们施以刑罚。他还建议:例如王者修园林,应采取开放态度,“与民偕乐,故能乐也”,他说当年文王的灵台鹿苑就是这样的。他提出了做好农民土地的经界、不违农时、捕鱼不入洿池(即大水池),保养资源环境、伐木也要遵守时序的要求,说是这样做了就可能丰衣足食。换句话说,之所以百姓不能温饱,正是由于权力系统的营作不端,破坏了生产的正常时序与生产环境。他还提出薄赋税,乃至免税。

这些说得很中听,但实际难以做到,孟子的愿景是由某个侯王建立一个人间天堂、人间乐园,然后是百姓们载歌载舞、欢呼雀跃而来。问题是先建乐园,然后“王天下”,即把握天下权柄呢,还是先把握了权柄,“王”了天下,才能修建出一个人间乐园来呢?这也是个先生蛋抑或是先生鸡的扯皮问题。

这里有中华文化的思想方法,尚同、尚一、尚朴、尚整合,我称之为“泛一论”,即认定千万概念中有一个最基本的概念,主宰一切,一通百通,它是中华的概念神祇,是中华宗教情怀的文化化与道德化。

圣贤垂范天下

“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这是绝对的世俗与庸常的快乐,又是高尚与淳朴的,最最符合天性自然的快乐,而且应该说是不分君臣、上下、君子、小人的最普泛的快乐。它既是自然又是超自然的天所能给予、所愿给予、所可能给予的快乐,而针对斯时的急功近利、称王称霸的追求说,它又是一服清醒剂。为什么“王天下”不属于君子之乐的范畴呢?因为那里面包含了权力争夺的因素,因为那不是快乐而是责任,还因为天并不可能助所有的君子获得“王天下”的成功。孔孟的天与老子的(天)道差不多,是不言的天,是“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老子)的天,是“有大美而不言”(庄子)的天,这是中国的终极关怀、终极信仰的一个极不凡的智慧,即不将概念神意志化、人格化。老子那里甚至于提出了“天地不仁”的惊人命题,这一点与儒家相差甚远。老子的命题在于承认天超然于人文观念之外。孔孟则强调人文观念最终是天命的产物,不但是天命的产物,也是后天培育教化的成果。孔孟把先天与后天进一步统一起来了,因为彼时性恶的现实比比皆是。孟子费了老大劲儿论述,是由于环境与后天的失常才发生了糟践善因的痛心事态。

是故孟子推崇的大丈夫——精英中的巨型成功人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突显了信仰坚定的特色。关键在品质,在内心追求——志,不在事功,具有信仰主义的某些特征。信了就能做,做了就能胜能好,略费了点儿口舌,事功的事捎带脚也做到了。

孟子引用曾子的话说:“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就是说,只要自己认定的仁德正义、理直气壮之事,谁也不必害怕,一往无前也就能百战百胜。只要自己并不那么理直气壮,谁对谁也不可大意任性。古今中外的勇士,其勇多半是与实力结合在一起的,到了孟子这里,更看重的则是义理,有了义理,天下无敌;输了义理,就休要逞雄。

人性·民心·天意·圣贤主义即古代的精英主义,集中表现为王天下亦即平天下的无敌仁政,这是孟子的四位一体的道德政治宏论。

(摘自《得民心得天下:王蒙说〈孟子〉》,王蒙著。)

责任编辑:叶其英校对:潘攀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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