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老北京风俗奇书的奇遇

一本老北京风俗奇书的奇遇

《旗人风华:一个老北京人的生命周期》是一本有点难以归类的书,其写作、出版和接受,堪称一个意味深长的adventure(奇遇、冒险)。

该书是罗信耀先生,以H.Y.Lowe为名写的英文作品,最初连载于北平沦陷时期的《北平时事日报》,题为The Adventures of Wu:The Life Cycle of a Peking Man,1940年、1941年分别出版了第一集和第二集的单行本,当年就出现了日文译本,题名“北京的市民”。

周作人对此书给予了很高评价:“虽是原来为西洋人而写,叙述北京岁时风俗婚丧礼节,很有趣味,自绘插图亦颇脱俗。我求得原本只有下册,原名曰《吴的阅历》,罗信耀著,可惜没有汉文本,不然倒也是好书,比古书还更有趣些。”周作人后来又写了一篇《洗三的咒语》,文末自问自答:“看他文笔颇好,旧学也有,为什么不用中文写呢,我想大概也只因为大家对于本国民俗没有兴趣,写了不大有人读,也不大容易出版的缘故吧。”1988年日文新译本又出现了,题名为“北京风俗大全”。葛兆光读到该译本,写了一篇《礼士胡同的槐花飘香》,他说:“我在日本京都读书,读的倒是写三十年代北平的书,这本写于三十年代北平的书本来不是用中文写的,却是用英文写的,它发表在北平的英文报纸,却被日本人先译了出来。”连用了两个“却”字。日译本被很多中日比较的学者在论文中引用。

英文本后来也旧貌换新颜——1983年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重印该著,增加了美国著名的汉学家卜德(Derk Bodde,1909-2003)的长篇序言。这个版本被罗信耀长子罗进德先生在联合国工作的同事好友第一时间送到罗家。罗进德说:“使得原作者在阔别三十年后重见自己的著作,不啻可怜的父母找到了被拐失踪多年的孩子。原书作者本来珍藏一部样书……却被某人(姑隐其名)骗走,致使作者众多亲属子女多年不能见到此书面目。”2014年普林斯顿大学版重印。

致力于北京文化研究的青年学者季剑青先生,2015年在《北京观察》发表《罗信耀和他的北京旗俗书写》,说这本在国外影响很大的书是“遗憾的书”,因为“到现在还没有中译本”。其实,一定有不少中国学者没有忘记这本书,像浙江图书馆等就采购了它。

大约在2017年初,不知何因,有一个吴蕴豪译的“吴氏经历:一个北京人的生命周期”(上下卷)被私印,还做了些毛边本。有出版社曾拿该本子去寻求罗进德先生的授权,罗先生拒绝了,他“深受刺激”,没法接受父亲的书变成这个样子,发愿要把这本书译好,出版好。

话说罗家堪称外语世家。这本书的作者罗信耀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在燕京大学做英文文秘,结识了埃德加·斯诺。斯诺鼓励他用英文写作,并将他推荐给《北平时事日报》。1951年他到中科院办公厅秘书处工作后,从事科学翻译,把李四光、竺可桢等科学家的论文翻译为英文,深得好评。其子罗进德也是翻译家,是中国改革开放后最早一批联合国职员,精通多国语言,2005年被中国翻译家协会授予“资深翻译家”称号。

罗进德先生下决心翻译父亲的书,有年头了。2007年2月15日《法制晚报》刊发报道《父亲当斯诺助手  长子成联合国首批职员》,其中“退休后编译父亲名作”一节中,罗进德表示:“心愿是整理翻译编辑出版父亲的名作。比如The Adventures of Wu被评价为‘国外汉学界不可须臾或离的参考书’,在美国的汉学专业学生几乎人手一册。这部书我10年前就想翻译,但它写于60年前,与近20年出版的北京民俗新著相比较,内容稍显单薄,而且行文不合中国人的口味。因此不能简单地翻译,而是要在大量研究的基础上做深度的改写和编译。为此,我收集了不少图书资料,现在已经完成序言,重拟了篇目,试写了部分章节。”

在罗进德先生作参考的书中,有一本穆儒丐的《北京梦华录》,他在书的旮旯里发现了我的名字,知道我这个相熟的编辑现供职于北京出版社。写北京的书在北京出版社出版,自然顺理成章,所以罗先生联系我,我们在2017年底再次相见,相约出版这本书。他参考了百余种资料,形成了翻译的初稿,我拿到手,看到满满的考订作为注释。这本书变身为厚重的学术专著,并有幸得到2019年国家出版基金支持。

这本书原计划是在2019年8月出版的,但因为考虑到阅读的流畅性,罗先生再次修订译稿,将原来的一些注释融入正文,费了很大周折进行调整和润色。目前奉献给读者的这本《旗人风华:一个老北京人的生命周期》,是两代老北京知识分子对北京的持续书写,他们根据读者对象进行了策略的调整。原著的阅读对象非常清楚,是对老北京风俗一无所知的外国读者,所以罗信耀采用了马克·吐温的笔法,虚构了吴士仁(吴老先生)-吴广宗(吴先生)-吴学文(小秃儿)三代北京人为主体的一个下层中产阶级家庭,以小秃儿从出生到生子的过程为线索,写北京人的生育、童年游戏、饮食、节令、花鸟虫鱼、垂钓狩猎、丧葬(吴老先生去世)、娶亲等旧京风情“小百科”。叙述中多比附西方相近的风俗习惯,用比较的眼光简要分析这些风俗的成因,以增加外国人的亲切感,并特别绘制了150幅原创版画,更是直观了然。罗进德先生的译写,直接针对中国读者,删去了很多比附性文字和议论,通过考订把一些老北京的风俗表述得更加真切。但这种翻译方式,定宜庄先生在序言里持保留意见。是非得失,还是交给读者定夺吧。

著名诗人邵燕祥先生向读者推荐本书,因为书中的吴家小四合院在礼士胡同,这里恰是邵先生出生和成长的地方,邵先生《胡同里的江湖》的开篇也是北平沦陷时期的礼士胡同。

至于本书的书名,直译作“小吴历险记”“小吴奇遇记”确实洋味十足,但很难和老北京风俗联系起来;“吴氏阅历”更不像书名。最后取名为“旗人风华”,罗进德先生的接受是有一个过程的,因为它本是一个隐形的满俗书写,改后少了含蓄的一面,且“风华”二字形容在清末民初旗人社会濒于解体的时代一个有嫌没落的族群似乎也不大相宜。后来因为“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译者、编者也就达成一致了。京味小说大家叶广芩先生推荐说:“让年轻人知道历史,了解昨天是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从而更热爱今天的北京,珍惜今天的生活。”

这本书是小说呢,还是散文?是地方风俗的记录呢,还是特别的学术著作?是汉学呢,还是中国原创作品?实在有些说不清。不过,如果确认是一本好书,为什么我们非得去进行纠缠不清的分类呢?奇怪就奇怪吧,如果这种奇怪让我们不断去思考其之所以奇怪,这本身也是一个很有兴味的事。

这本老辈北京学者写的汉学名著,经过英文、日文,流行八十年后回译成如此形态,不得不说是名副其实的奇遇。

7月底,我终于拿到了《旗人风华:一个老北京人的生命周期》的样书,原拟8月3日周一上班把样书快递给相关学人。8月2日晚,听闻邵燕祥先生走了,突然得不敢相信,我在《旗人风华》下印前,还和他通电话,问能否把他的邮箱和谢老师的电话告诉罗进德先生,因为罗进德先生要向他请安。罗先生知道邵先生耳朵不好,问我除了电话怎样联系邵先生。8月3日晨6点,我接到邵燕祥先生子女的微信:“父亲前天上午没醒,睡中安然离世。之前读书写作散步如常。清清白白如他所愿,一切圆满……”

谨以此书纪念尊敬的邵燕祥先生!我不知道邵先生熟悉罗信耀先生多少事情,一直想疫情过后去听他聊聊。邵先生《胡同里的江湖》提到礼士胡同所谓的“迪威将军”宅邸,恰好我查到一则材料说,江朝宗曾被段祺瑞讥为“迪威将军”,这个宅邸和江朝宗是否有关系呢?但我再也无法请教邵先生了。

责任编辑:吴成玲校对:刘宇同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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