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一体”是可以通过文物切实观察到的文化现象——
看见殷商,看见中华文明的融汇多元
北京大运河博物馆推出的“看·见殷商”大展引发广泛关注。观众在看新奇、看热闹的同时,也希望了解点“门道”,了解些背后的故事。这里笔者作些简单介绍。
“鞉鼓渊渊,嘒嘒管声,既和且平,依我磬声”,鼓磬相合,奏出的是“青铜盛世”
“看·见殷商”展厅中有个“音乐角”。在这里,石磬与铜鼓遥相呼应。站在二者之间,仿佛听得到节奏分明的商朝古乐。鼓磬相合,奏出的是“青铜盛世”。
盛世的等级、制度、技术、信仰、文化,通过铜器、玉器、陶器得以体现。
被称为“卣”的器物为什么有盖?其子母口套合,盖得如此严密,必有原因。甲骨文“赐秬鬯一卣”的记载使之真相大白。国王通过“卣”将香酒赏赐给下属官员。赏与受赏之间,等级以及等级背后的社会秩序得以体现与延续。
装酒的器皿不止是“卣”。铜觥、铜尊、铜方彝也在其中。考古队发掘古墓的时候不止一次在铜方彝的底部发现残存沉渣。后来才知道,方彝中的酒带渣不过滤,其实是甲骨文中的“醴”。方彝中的“醴”与铜卣中的“鬯”,不仅是品种区别,更是等级体现。
在商朝人的墓葬中,铜觚与铜爵往往成对出土。学界研究良久,近年才恍然大悟:觚正确的名称应该称“同”。这一改变,源于一件“自带名称”的青铜觚“横空出世”。这件器物不仅自称为“同”,还说自己是祼祭之器。“自铭”器物的出现,解决了考古界的一大疑案。不过,尽管改了名称,旧名还被沿用。毕竟自北宋以来,觚的名称用了差不多一千年。
铜觚(同)与铜爵为什么总是一起出现在墓葬?原因是两种器物代表商人祭祀流程中的最后两个动作:先用一种名为“瓒”的器物往觚(同)中的酒里添加某种佐料,再倾倒于爵中过滤,由爵盛酒敬奉给祖先。人们不分贵贱,祭祀时都用觚(同)爵,区别在于贵族用铜觚(同)铜爵,而普通人用陶觚(同)陶爵。
透过文物,我们还看见“妇好”。“妇好”是商朝王后。她身穿带宽边衣缘的白色对襟礼服,佩戴一串玉组佩,款款而来,仪态端庄。这是学术界通过科研制作的妇好数字人。妇好是中国考古学界“认识”的最古老的真实人物。她有称谓、有事功。她曾经为国王养育过儿女、接见过各方政要,也曾征战四方。1976年,她的墓葬被发掘,埋藏了3000年的王后奇迹般“来到”现代。一同到来的还有她的“朋友圈”:亚其、亚弜、亚启等。最令人称奇的是,这位女子的事迹见于200余片甲骨卜辞,被甲骨文“写了个够”。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透过四土看到青铜时代中国文化的多元一体
“看·见殷商”展览不仅让我们看见商王朝,还让我们看见四方。
四方、四土的概念,在甲骨文中多有记录,指的是商王朝的外围。大运河博物馆从各地借来文物,按“四方”概念陈放在展厅之中。
东方文物的重点是一双铜钺。这双铜钺体型硕大,呈人面形象。它们咧嘴微笑,露出牙齿,给用于征战杀伐的商代铜钺赋予了温和气息。其中一件铜钺,铸有“亚醜”二字。商王朝时期的“亚”字,其含义大体可当作“将军”理解。“亚醜”,大致等同于“将军醜”或“醜将军”。
北向的文物来自北京平谷区刘家河。穿越回三千年前,北京正是商王朝的“北土”。平谷刘家河的文物中有一把钺,虽然它个体小,不像是“方国”的国君所持,但以钺“宣示”权力的习俗,证明当时北京与商王朝有着密切的制度或文化联系。北京房山琉璃河发现一座古城,建于三千余年前,是北京建城之始。这座古城是商朝被灭不久,西周王室成员太保召公所封之地。考古队发掘此城过程中,在遗址中发现一批带有“商式随葬品”的墓葬,有的墓葬则直接出土商朝文物。可见,作为商代北京,在召公被封之前,已是“人丁兴旺”。
商朝的南土,幅员辽阔。来自赣江流域和成都平原的青铜器,分别代表三千年前活跃于长江中游的虎方和长江上游的古蜀。出自“虎方”的蝉纹大刀是电影《封神》中东海龙王敖光“龙牙刀”的原型。刀本是夺人生命的兵器,商朝人却在它的刀背上铸造出一排可以“金蝉脱壳”“重获新生”的蝉,这一反差背后,蕴藏着商朝人独特的智慧与思考。
西部,总是带着神秘。商王朝的西部是包括“羌人”在内的部族与方国生存的土地。考古学家通过甲骨文解读以及同位素研究发现,商朝人曾经俘获“羌人”,杀之于王陵区以祭祀祖先。来自陕西榆林清涧寨沟遗址的文物,是三千年前生存在“西土”居民留下的印记。
参观的妙处,在于眼之所睹,更在于心之所见。我们看见四土,还能透过四土看到青铜时代中国文化的多元一体。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铜尊和铜罍“结伴而行”进入长江流域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这句话点出了“罍”与情绪的关系。其实,真正让古人舒缓情绪的是酒,而不是罍。纵然有人认为罍是“备水调酒”之器,也与酒有关。
尊,是商朝人的常用青铜器。这种敞口的器物,一般用来装酒。他们还会在装了酒的铜尊中放入板栗叶或者另一种植物“南蛇藤”,这么做的目的是用来养生还是用来调味,不得而知。
在商朝人的铜器使用中,罍与尊有“配搭”之谊。随着商王朝势力向南扩张,铜尊和铜罍“结伴而行”进入长江流域。湖北武汉、江西新干、湖南岳阳、四川广汉,均有尊与罍出土。
尊罍南传的现象,已被学界称为“尊罍之路”。尊罍之路所反映的,是中原商王朝制度与铸铜技术的南渐。同样是尊罍,北方的尊罍与南方的尊罍却有差别。北方的尊罍颈部仅由两道凸起的弦纹装饰,而南方的尊罍体型相对较大,且颈部的弦纹是三道。北方尊罍的肩部很少有鸟纹装饰,而南方尊罍的肩部则经常有鸟的浮雕造型。考古学家之所以在这些细节上较真,是因为这些细节的背后,反映出器物铸造地点的不同。或者说,南方的尊罍并不是北方铸造后直接带入,而是本地铸造。由此可以得出南方诸“方国”学习或引进北方商王朝技术,并在南方生产青铜器的结论。长江流域青铜器肩部的鸟纹,显现出其融入北方技术与制度时,对本土传统的坚持。而透过铜钺,我们还看到中原商王朝权力的架构影响了东方和北方。
站在考古学的立场,“多元一体”不是政治术语,而是可以通过文物切实观察到的文化现象。旧石器时代的手斧;“贾湖文化”的石磨盘、石磨棒;“仰韶文化”的排房与尖底瓶、曲腹盆;“龙山文化”的白灰面居屋和三足鼎、方格纹罐;以及“看·见殷商”展中的铜鼎、铜簋,铜觚、铜爵,铜矛、铜戈,都见证了中华文明形成发展的道路。走出洞穴之后的东方居民,在河流台地定居,迈出社会发展第一步。从围壕聚落到古城小邦,再到广域王朝,中华文明进入青铜时代的盛期。古国变成王朝,文字变成文献,祭祀演化成礼制,制度得以规范。
看见殷商,看见四方,看见中国进步,看见融汇多元。华夏之路,自古多元;其行愈远,其志愈坚。这条道路,正是中国的社会发展之路,是构建自主知识体系之路。
(作者为南方科技大学讲席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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