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梦溪:国学与传统文化(3)

马一浮认为,国学这个概念是因西学而来,从学理上讲不牢靠,而现在的人以为国学就是中国故有的学术,这样的说法太泛,国学到底是儒学、佛学、道教中的哪一种学呢?如果一定要使用国学概念的话,国学应该指六艺之学。六艺就是诗、书、礼、易、乐、春秋,也叫六经,由于乐没有传下来,又叫五经。六艺或者叫六经是中国学术最早的源头,是中国文化的最高典范,这六经真正是中国自己的,更重要的是六经中的一些义礼、规范可以代表某种文化的永恒性。有些人认为,中国的六经是立国和做人的根本准则,比如我刚才讲的“敬”。马一浮认为,国学应该是六艺之学说。可是六经文本不太好读,要没有那么多注释的话,文本也很简单,马一浮主张如果觉得六经麻烦的话,可以读六经的入门书也就是大家都熟悉的《论语》和《孟子》,这两本书所讲述的基本含义就是六经的基本意义。

很多大思想家都研究六经,都充分解释孔孟,而都归结于六经,又把六经归结为《易经》。有人把国学归结为儒家思想就错了,用马一浮的原话来说就是,六经统四部,就是四部之学都可以在六经里找到源头。他还讲,六经统一切学术。我还告诉大家,马一浮讲,西方学术也能由六经来统领。一般人听到这样的观点可能会笑了,我看竺可桢日记里有记载,马一浮讲自己这个观点的时候他就坐在下面,他同意马一浮的这个看法。马一浮先生对国学是中国传统学术提出质疑,提出国学是六艺之学,我觉得非常好,所以我一再阐述。

我之所以认同马一浮这个理念有一个原因,就是它可以不使国学扩大化、泛化,不使国学过热,国学过热也没有好处。传统文化热就热了,但国学热起来不得了,现在很多大学都在成立国学研究机构,但真正的学问绝不能太热。

我主张我国的中小学以及大学的一二年级开设国学这一科,而这一科的内容就是传授六艺之学。六艺之学太难,主要先讲《论语》和《孟子》,一个礼拜一次,每次读一个小时就可以,这样一点不影响现代知识的吸收。可是在几百年之后,六经、六艺就会变成中国的文化符号、中国人的人格特征。

如果国学就是六艺之学,它成为我们每个中国人最基本的原点训练之一,六艺是做人的根本,也是立国的根本。一个国家如果没有诚敬,国能立足吗?我这些年提倡在文体上有时候用一些文言文,使中国人的人性庄严起来,这样做有一个原因,就是中国文化的信仰层面比较弱。孔子说,在祭祀的时候假定神就在这里,那么你就更加尊敬它,但这个说法不是信仰,因为如果是信仰的话不能假设。可是我们的孔子最早就对信仰做了一个假设,他对鬼神的态度一直比较马虎,因此大家会觉得几千年以来,中国人在信仰这个问题上不是那么坚牢。

中国古代文化里有拜天祭祖的大仪式,但这个祭天的仪式不是信仰,也不是宗教意识。中国人心目中的天是为我所用的,如果坏人受到了惩罚,就高兴地说老天爷真长眼睛,如果看到一个坏人活得比我们还好,就说老天爷瞎了眼睛,这都不是信仰。中国人在信仰这个问题上,是有一点点折扣的。可是,六经的一些基本内涵能告诉你基本的信仰,这个不可动摇的方面就是“敬”。

所以如果我们能够同意马一浮的话,国学就是六艺之学,六经是中国文化最早的源头,是中国文化的原点;如果六艺应该进入我们的学校教育,那么国学就不用热了,学生们在学校慢慢学就是了。国学不能代替现在的学术分科。北京大学的陈来教授哲学史研究得多好啊,去搞笼统的国学都研究什么?所以我不赞成国学太热,但国学又非常重要,重要在国学是学问的一个根底。

国学从概念上来讲,是六艺之学,从学术修养上来讲,主要是经学和小学。为什么很多人看不懂经学?因为缺少小学的根基。张之洞在《书目答问》中说过,由小学入经学者,其经学可信;由经学入史学者,其史学可信;由经学、史学入理学者,其理学可信;以经学、史学兼词章者,其词章有用;以经学、小学兼经济者,其经济成就远大。小学是我国的传统之学,是指中国古代研究语言文字的学问,就是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文字学就是字你得认识,音韵学就是你读得还得对,训诂学就是你得能解释字的意思。随着时代的发展,古汉语也在不断的发展。就《尚书》而言,国学大师王国维也不能完全看懂,这就是因为语言在不断地变化,而写成文本的经典使用的是古代语言,跟后来的语言不一样了。所以中国古书,不解决文字问题是读不懂的,而如果字义都不懂,又如何能讲义理?经学如果没有小学,考据做不了,义理也做不了,所以说小学是经学的基础。

百年来特别是近六十年来,我们每个做学问的人包括我在内,最缺乏的就是小学,只是勉强认字而已。音韵学能真懂吗?训诂学大多数人也都能解释一点,可是要达到训诂学要求的解释我们都做不到。因此,现在没几个人能被称为国学大师,很多知名的教授都不敢讲他是研究国学的。曾任北京大学历史系主任的邓广铭先生我很熟悉,他是宋代史学的开创者和奠基人,他的学术贡献影响着几代宋史研究者,曾深受胡适、陈寅恪等人的赞扬,陈寅恪还为其《宋史职官志考正》作序。但如果你碰到他问他最近在研究什么,他绝对不会说我研究宋史,他不敢这么说。还有一个人我必须说一句,章太炎的大弟子黄侃黄季刚,他虽然没有著作,但谁都承认他是国学大师。章太炎认为他弟子中学问最好的就是黄侃,当然现在他的一些日记、笔记都印出来了,但是真没著作。

在今天,传统文化内涵特别丰富,传统文化热有它的好处,但由于国学与经学、小学的关系,国学热就要审慎地分析,国学更需要扎扎实实地念书。澳大利亚国立大学教授柳存仁先生,他的学问不得了,主要是研究道教,他是把道教经典从头到尾读过三遍的人,笔记有20多摞。钱钟书称赞他高文博学、海外宗师。我和他通过70多封信,我曾在一封信中赞他学问好,他在回信中说,其实我也谈不上什么,跟老辈都不能比,可是我看书就把一部书看完,还有很多书我读了不止一遍,我不讲我不懂的。其实做学问就这么简单,看一本书就把它看完。可是咱们细想,有多少看书的人不肯耐心地看完,翻两页就跳过去了。现在做学问的人往往就找他需要的那个材料,找到以后其他地方就不看了。还有,很多常见的书得多读几遍,讲话要讲自己懂的,不懂的话不要讲。可是,现在经常能听到一些人讲大家听不懂、他自己也不一定懂的话。

(报告人系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所长

据宣讲家网站报告录音整理)

 

责任编辑:刘晓楠校对:总编室最后修改:
0

精选专题

领航新时代

精选文章

精选视频

精选图片

微信公众平台:搜索“宣讲家”或扫描下面的二维码:
宣讲家微信公众平台
您也可以通过点击图标来访问官方微博或下载手机客户端:
微博
微博
客户端
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