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江“道德革命”实验被指“大跃进”

民间道德监督队员徐天成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第一年，监督队去监督过政府机关和乡镇政府，后来就基本没去过，“政府机关不好监督”。

2012年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李小琳称要建议设立公民道德档案，一时间被传为笑谈。不过设立公民道德档案在现实中还真有其事。浙江的中部小县浦江，在一场轰轰烈烈的“道德革命”中，就包含这一重要举措。

2009年4月下旬，浦江宣布，该县将开展“道德浦江”建设活动，除省管干部、县委书记张伟亚等几名当地主要领导之外，每个18岁以上的浦江人都要建立一份道德档案，个人的美德和失德行为都将被记录在案。

2012年4月下旬，三年过去了，张伟亚早已调往异地任职，当初的设想大多不了了之。这场由政府强推的道德建设试验，今天许多人已不愿提及。

浦江一名县委常委对南方周末记者反思说，如果集中大量行政资源去搞道德建设，一段时间内可能会有明显的成效，可一旦行政资源不再那么集中，道德问题肯定会反弹。

浦江的“道德革命”风光不再，但放眼全国，不少地方主政领导身上洋溢的“道德冲动”却未曾减少。在权力支配下，官员们以各种方式推行道德建设，试图通过“道德运动”改变社会风气的做法，仍在不断出现。

恢弘设想：三年建设“道德浦江”

连续多日，在浦江县客运站百米开外的路边，都能遇到“张天师”。

一方小桌，上面盖着一块白布，上有“张天师”三个大字，和一个八卦图案。“张天师”就稳坐在桌后，白布上注明业务范围：“命运、八字、面相、升迁”等10项。坐久了，“张天师”会站起来，到路边的花坛里露天方便。

“张天师”对浦江人而言并不陌生，在浦江看相算命测字一直生意兴隆。“道德革命”开展三年后，“张天师”们依旧活跃在浦江县城里。

这场浦江的“道德革命”，发起于2009年4月，发起人是新官上任的时任浦江县委书记张伟亚。

当时，张伟亚刚从县长升任县委书记一年，可谓踌躇满志。触动他发起这一运动的因素很多：机关部门“门难进、脸难看、话难听、事难办”，随意执法、粗 暴执法、暗箱操作；黄赌毒问题多发；非法滥建寺庙歪风抬头，看相算命测字算卦生意兴隆；2008年，城区窨井盖被盗256套，人行道破损6600平方米， 乱晒乱挂衣服被子导致树木死亡1650株，人、畜随地大小便。

曾任张伟亚秘书的方渊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当时浦江信访压力大，也是引发浦江“道德革命”的重要因素。浦江县信访局的数据显示，2009年1至3月，浦江各类上访达1042人次。此前，浦江曾被列为浙江省8个重点信访管理县之一。

为何会出现这些问题？县委书记张伟亚有一番自己的理解。他当时的判断是，“分析这几年我县发生的各种投诉、上访、纠纷等案件可以看出，有不少是由于不讲道德引起的。”要解决这些问题，自然需要推进道德建设。

当年4月29日，一场“道德革命”在浦江高调启动。张伟亚向全县动员：用三年时间建设“道德浦江”，人人做有德之人。张书记要求，各级、各部门都要把“道德浦江”建设作为今后几年的重点工作。

张伟亚构想，要探索建立让严重失德的领导干部失位、窗口人员失岗、企业主失财、外来建设者失工等惩戒机制，“让失德者失利、提高缺德成本”。

浦江迅速成立了各级“道德浦江”建设领导小组，县级领导小组由张伟亚亲任组长。县各部门、乡镇和街道乃至学校、企业、大型超市、宾馆、行政村和社 区，也都被要求成立了领导小组。此外，还成立了机关、窗口行业、工商企业、农村、城区、学校等6个指导组，负责各个领域的道德建设。

民间的力量也被重视。2009年6月15日，首支由15名义务道德监督员组成的监督队成立。按照张伟亚的设想，这次道德革命的重要目标之一，是扭转部分政府机关干部的不良作风。因此，15人中，有6人专门负责监督县直机关、窗口行业和乡镇街道、行政村的作风问题。

队员主要来自民间志愿者。已71岁的老队员徐天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进道德监督队并不容易，要先通过考试。根据2011年6月3日发布的招聘启事，报名者要先参加笔试，笔试后按照招聘人数1∶1.5的比例，参加面试。之后，再按照1∶1的比例确定政审人员。

浦江道德建设的诸多举措中，“道德档案”最引人关注。

浦江县文明办提供给南方周末记者的文件显示，根据2009年7月3日发出的《关于试建全县公民违德信息综合数据库的通知》，2009年7月1日起， 浦江县18周岁以上公民每人都拥有一份“道德档案”，如有违反社会公德、职业道德、家庭美德的行为，将被记入“公民违德信息综合数据库”。

该数据库将专门收集县效能办、县交警大队、县治安大队、县建设局、县国土局、县工商局、县人民银行等部门提供的违反交通法规、涉黄涉毒、违法占地、不守金融信用等各类违反社会公德、职业道德的记录，记入当事人的“道德档案”。

通知规定，有关部门、单位招工、征兵、招考大学生“村官”、招考公务员、任用干部、发展党员、评选先进模范等，将通过数据库考核候选对象道德品质，如有“违德”，将影响个人前途。按张伟亚的说法，“让严重失德的领导干部失位、窗口人员失岗、企业主失财、外来建设者失工”。

南方周末记者从浦江官方了解到，作为省、市管干部，时任县委书记张伟亚等当地少数几名浦江主要领导干部，没有被纳入建立“道德档案”之列。

“政府机关不好监督”

领导们置身于道德信息库之外，引起了当地部分官员的暗里质疑。来自浦江官场内部的不同声音一开始就有了，光抓老百姓的道德问题，怎么服众？

更多的争议，指向道德信息库这一措施本身。2012年4月24日，浦江县文明办主任方汶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时有媒体报道了不同声音，有人认为，记录个人违德行为是抓小辫子，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影响一个人一辈子。

浙江大学教育学院教授魏贤超当时向县领导委婉质疑：试建“违德数据库”的做法，存在“以德代法”、行政权力干预道德领域等问题。如果在界限划分、机构设置、操作方法等方面加以明析、探索和改进，这一做法是有一定积极作用。

不同的声音，让浦江“道德革命”热情迅速冷却。浦江县文明办主任方汶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虽然并不认为建立道德档案有什么问题，但强大的社会舆论质疑导致记录违德信息的工作最终不了了之。很多部门不上报违德信息，而主抓此工作的文明办也不去催。只有美德信息坚持到现在，能每季度报一次。

浦江县组织部副部长周占伟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该部收到的县管干部“道德档案”，记录的全部是美德，没有违德信息。截至目前，该部仅破格提拔过几名被评为“道德模范”的干部，“没有干部因为失德被拿掉”。

4月24日，浦江县一名县委常委对南方周末记者反思三年前的这一举措：一个人有些小问题要原谅他，不能记一辈子，“每个人搞这么一个档案，我个人觉得有点反人类”。

道德革命的另一项重要举措，是“道德模范”的评选。几年来，浦江已评选了两届道德模范。方汶介绍，以前是一年评一次，今年开始两年评一次，原因是“道德模范不可能那么多，太多了起不到模范作用”。

大张旗鼓成立的浦江县第一届道德监督队，队员多是县里退下来的老干部。成立之初，监督员们跑到当地政府机关去监督，发现效果并不如他们期望的那样好。

据多名知情人回忆，2009年，一名农民监督员骑着摩托车去郑家坞镇暗访，挨个敲门，什么都不说，引起了镇政府工作人员的反感，双方发生了争执。此后县里规定，监督员不得单独行动，至少两人才能外出监督。一名老监督队员说，2010年，监督队去调查干部邻里关系，结果被干部告状，称他们打探隐私。

监督队员徐天成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第一年，监督队去监督过政府机关和乡镇政府，后来就基本没去过，“政府机关不好监督”。现在道德监督员主要监督金融窗口服务行业。负责监督队联络工作的浦江县委宣传部主任科员赵就平说，现在去政府机关，主要是看看卫生环境。

赵就平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第一年监督队搞得较认真，后来就不太对政府机关进行监督了。“发现了问题，跟他们领导反映了，也就那么回事。”此外，政府机关的作风问题，有县效能办这些专门部门负责，道德监督队也就不管了。

徐天成最近的一次监督，是在县工商局的陪同下去暗访了8家企业，结果发现5家无证经营。“你要搞清楚，是工商局配合我们，不是我们配合他们。我们，代表的是县委县政府。”拿着监督员证的徐天成说。因为这次是监督企业，他看起来底气还是很足。

南方周末记者查询官方资料发现，自2010年下半年起，力推此次“道德革命”的张伟亚，提及“道德浦江”的次数越来越少。

“道德浦江”永远不可能做到？

与三年前相比，浦江县也有一些领域变化不小。4月24日上午，已调任浦江县公安局政治处主任的张杰说，扫黄曾是“道德浦江”的一项重要内容，经过几年整治，浦江基本没有站街女了。三年前，穿着便衣的他路过滨江路时，会不断有站街女招呼他“来玩嘛”。

现在浦江街头出现了一支义务巡逻队。23日晚，南方周末记者随巡逻队进行了短暂的夜间巡逻。队长陈友林说，义务巡逻队是浦江城区居民自发组建的，也算是浦江人道德面貌发生变化的一种表现。

浦江县文明办主任方汶介绍，“道德浦江”建设3年来，浦江还是有很多变化，城市干净了，守秩序的多了，公共设施被毁坏的少了。以前老师干私活的很多，现在少了。

变化更大的，是浦江的官场。大力推行“道德革命”的县委书记张伟亚，已调到金华下辖的县级市永康市任市委书记。张伟亚的秘书、曾参与起草“道德浦江”相关报告的方渊，成了浦江县杭坪镇的镇委书记。

三年前，与张伟亚一起共推“道德浦江”的浦江县县长戴建平，已接替了县委书记的位置。另一个参与起草相关报告的方汶，最近也被提拔了。当时，他是浦江县文明办副主任，如今已是浦江县委宣传部部务委员、文明办主任。

很难知道张伟亚今天对“道德革命”的看法。但他当年的属下、浦江县委一位常委已不避讳对南方周末记者聊起他的反思。他说，“道德浦江”永远都不可能做到，只能是永远奋斗的目标，不要把浦江的道德建设推得太高。

2012年4月20日，南方周末记者表达了想赴永康采访张伟亚的念头，被浦江县有关官员劝阻。现任县委书记戴建平当时是县长，但他似乎不愿意和南方周末记者谈及往事。4月24日，浦江县有关官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戴建平到杭州出差了，无暇受访。事实上，戴当日在浦江出席了县人大相关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