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嘉:毛泽东为曹操翻案的历史细节(3)

朱永嘉:毛泽东为曹操翻案的历史细节(3)

孤始举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故在济南,始除残去秽,平心选举,违迕诸常侍。以为强豪所忿,恐致家祸,故以病还。去官之后,年纪尚少,顾视同岁中,年有五十,未名为老。内自图之,从此却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与同岁中始举者等耳。故以四时归乡里,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绝宾客往来之望。然不能得如意。后征为都尉,迁典军校尉,意遂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而遭值董卓之难,兴举义兵。是时合兵能多得耳,然常自损,不欲多之;所以然者,多兵意盛,与强敌争,倘更为祸始。故汴水之战数千,后还到扬州更募,亦复不过三千人,此其本志有限也。后领兖州,破降黄巾三十万众。又袁术僭号于九江,下皆称臣,名门曰建号门,衣被皆为天子之制,两妇预争为皇后。志计已定,人有劝术使遂即帝位,露布天下,答言“曹公尚在,未可也”。后孤讨禽其四将,获其人众,遂使术穷亡解沮,发病而死。及至袁绍据河北,兵势强盛,孤自度势,实不敌之;但计投死为国,以义灭身,足垂于后。幸而破绍,枭其二子。又刘表自以为宗室,包藏奸心,乍前乍却,以观世事,据有当州,孤复定之,遂平天下。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今孤言此,若为自大,欲人言尽,故无讳耳。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齐桓、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者,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论语》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矣。”夫能以大事小也。昔乐毅走赵,赵王欲与之图燕。乐毅伏而垂泣,对曰:“臣事昭王,犹事大王;臣若获戾,放在他国,没世然后已,不忍谋赵之徒隶,况燕后嗣乎!”胡亥之杀蒙恬也,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余万,其势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孤每读此二人书,未尝不怆然流涕也。孤祖、父以至孤身,皆当亲重之任,可谓见信者矣,以及子桓兄弟,过于三世矣。孤非徒对诸君说此也,常以语妻妾,皆令深知此意。孤谓之言:“顾我万年之后,汝曹皆当出嫁,欲令传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孤此言皆肝鬲之要也。所以勤勤恳恳叙心腹者,见周公有《金縢》之书以自明,恐人不信之故。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武平侯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前,朝恩封三子为侯,固辞不受,今更欲受之,非欲复以为荣,欲以为外援,为万安计。孤闻介推之避晋封,申胥之逃楚赏,未尝不舍书而叹,有以自省也。奉国威灵,仗钺征伐,推弱以克强,处小而禽大。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遂荡平天下,不辱主命。可谓天助汉室,非人力也。然封兼四县,食户三万,何德堪之!江湖未静,不可让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辞。今上还阳夏、柘、苦三县户二万,但食武平万户,且以分损谤议,少减孤之责也。

那一年曹操五十七岁,离他去世还有九年,这篇明本志令是因辞让兼封四县,食户三万而引起他让还阳夏、柘、苦三县、户二万的一份书表,而用命令的形式书写。这份《明本志令》叙述了他自二十岁举孝廉起,至这一年发布《让县自明本志令》的口述史,以明其本志为主题,阐述他扶持汉室之志是全文主旨。引起毛泽东这段批注的是卢弼关于这篇《明本志令》的注文,那么我们必须知道卢弼是何许人,他对这篇注文究竟说了什么,所以会引起毛泽东说他贴了“魏武不少大字报”,“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这二个针锋相对的批注,各自都有什么道理呢?

(七)卢弼与《三国志集解》

卢弼是近代人,字慎之,号慎园,湖北沔阳人,生于清光绪二年(公元一八七六年),卢家世为塾师,其父亦为塾师,卢弼自幼好学不倦,先后肄业于湖北经心、两湖书院,曾受业于清末大师杨守敬,亦受当时列强瓜分的影响而专注于边疆地理的学习和研究,光绪二十四年,他曾在沔阳刊刻过严复所译的《天演论》,那时他可是一个要求进步的同学,曾与黄兴一起进两湖书院深造。光绪二十八年他与黄兴一起由官费赴日留学,入东京弘文学院速成师范,在东京与李书成一起创办《湖北学生界》,次年毕业回国,任直隶学校编译员,直隶军政司编纂员,其后两次东渡,入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学系,光绪三十四年毕业回国,应学部考试,获政法科举人,任七品小官,在民政部疆里司任职。后历任黑龙江抚署秘书官,黑龙江全省交涉总局会办,曾参预勘定中俄边界,为争回满洲里车站之权益出过力。民国时,继续留在黑龙江工作。袁世凯时,曾为政事堂秘书。黎元洪执政时,任平政院评事。在北洋政府时期他是一个小官僚,去职以后,长期从事善本的收集刊印工作。民国二十四年(公元一九三五年)写成《三国志集解》六十五卷,它是在七七事变以前交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打好纸型以后,由于战乱未曾出版,直到新中国成立以后成为第一部出版的线装书,毛泽东读的就是卢弼编集的这一本书。此书汇集诸书校语,取舍推勘,颇有创见。一九六六年八月,红卫兵破四旧时,卢弼受了惊吓,次年即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因病去世,终年九十二岁。

(八)卢弼那几张大字报究竟说了什么

卢弼在注文中批评曹操《自明本志令》的地方,有以下几处,曹操云:“孤非徒对诸君说此也,常以语妻妾,皆令深知此意。孤谓之言:‘顾我万年之后,汝曹皆当出嫁,欲令传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这里是指他人指责他有“不逊之志”,所谓不逊之志,即是篡汉之心。卢弼批评曹操这一番话,弼云:“欲明心迹,何至令妻妾改嫁,择言不慎,一至于此,然临终遗令,卖履分香,登台奏妓,闺房恋恋,至死不忘,乃至汝曹出嫁之言,为奸雄欺人之语。”说曹操这句话是“奸雄欺人之语”的帽子是大了一些,一个人的思想随着他地位的变化而不断变化,那时表白自己没有所谓“不逊之志”,应该也是真诚的,因为建安十三年赤壁之战时,曹操打了一个大败仗,三足鼎立的局面已经形成了,根本谈不上称帝的问题。直到建安二十四年(公元二一九年),裴注引《魏略》曰:“孙权上书称臣,称说天命。王以权书示外曰:‘是儿欲距吾著炉火上邪!’”从《明本志令》中讲到袁术僭号于九江,下皆称臣,结果不好,刘表、袁绍都有这个心思,结果都不好,曹操并不想抛弃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个政治上的优势,放着一个汉献帝做傀儡对自己更加有利。故曹操在《明本志令》这些话倒不是为了欺人,还是那时候的真心话,他是创造条件,让儿子曹丕去以魏代汉而已。又,曹操在《明本志令》中还讲到:“恐人不信之故。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武平侯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卢弼在这一段话后批注曰:“上文但计投死为国,以义灭身之言,皆欺人耳。”卢弼这个批评也过了,所谓“投身为国,以义灭身”,无非是指操早年“为国家讨贼立功”的志向,然后死后在墓道上题“汉故征西将军之墓”,这些早年的志向也应该说是真实的,终不能说曹操起兵时,便有夺天下之野心。曹操在《明本志令》中说:“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这个话也是事实,袁术、袁绍、刘表、张鲁,这几股割据势力也确实是曹操平定的,华北中原地区的统一,离不开曹操的努力。如果这时曹操放下手中的兵权,那么不仅子孙不保,而且“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这里讲的也是大实话。因此卢弼说曹操前面说的这些话都是“欺人之语”也过了,这些话都是真实的,是实情的表白,不要说曹操,就是现在我们也不会慕军队国家化之虚名而处国家分裂、内乱再起的实祸。还有曹操在《明本志令》中说自己在征伐中“推弱以克强,处小而禽大”,“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遂荡平天下,不辱主命。可谓天助汉室,非人力也。”卢弼在这一段话下面批注列举曹操所打过的败仗,说他“志骄气盈,言大而夸”。这个话也过了。天下没有常胜将军,从总体上讲,曹操在东汉末年军阀割据战争中,他确实是一个胜利者,他打败袁绍、袁术、陈宫、张邈、陶谦、吕布这些割据势力,在一定时期他们的力量都要比曹操强大得多,别人不说,官渡之战,是以弱胜强,以小禽大,这一点是客观事实,谁也否定不了。故毛泽东讲卢弼对曹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这个话不是没有道理。至于对曹操让出三县一事,卢弼注认为这是:“文词绝调,惜出于操,令人不喜读耳。”那就显得有一点偏见了。毛泽东生前在和他女儿谈话时曾说:“曹操的文章诗词,极为本色,直抒胸臆,豁达通脱,应当学习。”当然这个评价,包括曹操这篇带有自述性质的《让县自明本志令》。正因为如此,他会说卢弼的这些批注“贴了魏武不少大字报”,而这个批注引发了一九五九年关于曹操评价的这场大讨论。仅就这篇《让县自明本志令》来论曹操,还是粗线条的,真要认识曹操的行事为人,那还得细读《魏武帝纪》,以此为纲,读《三国志》与《后汉书》,才能全面地、完整地、比较系统地认识曹操这个人一辈子如何为人行事。

责任编辑:郑瑜校对:总编室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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