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振锋:鬼话、童话、神话与真话

支振锋:鬼话、童话、神话与真话

西学东渐已经将近两个世纪,其功其过,纷纷扰扰。然而,不管学术界关于中西如何论争,今日国内学术界“西话”萦耳,也是事实。考察近300百年来“西话”在中国知识界的兴衰沉浮与话语嬗变,我们可以隐约发现一个用“鬼话”、“童话”再到“神话”描述西方社会的轨迹,细究起来,颇有些值得反思的东西。

一、鬼话

伟大的文明总是骄傲的,在很大程度上,这无关修养,而更多体现的是一个文明的自尊与自信。北宋石介曾有一篇《中国论》,宣称:“天处乎上,地处乎下,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国,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国内也,天地为之乎内外,所以限也。”即便军事上积贫积弱,当时的士人仍然有这样的文化自信。只是,天下区隔、交通有限时,产生误解,也不可避免,由骄傲而来的傲慢情绪,也在潜滋暗长,所谓东夷、西狄、南蛮、北戎的蛮夷之说,即属此类。

即便是与真正的西洋人开始打交道的清朝道咸时期,中国人对西方仍然缺乏真正的认识,不仅以“英夷”、“法夷”等称之,甚至还要在旁边加个“口”字旁或者“犬”字旁,简直是视之为非人类。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人家兵临城下了,才应要求被迫改变。至于在绘画中将西方人画作三头六臂,为妖为怪者,也不是没有。而且,除了广东等少数能与西洋人打交道的地方外,绝大多数中国人穷其一生也没有机会见到一个西洋人,也很少有人想过去西方实地考察,大家也不认为有这个必要。但没有见过却不妨碍他们的想象。西洋人是什么样子呢?于是,《山海经》等古籍中奇奇怪怪的记载又被翻了出来。他们把传说中的欧洲等地同《山海经》中的记载相互参照比附。于是《山海经》里那些半人半鬼的形象,就成了国人想象西方人的模本。

鸦片战争前,时人普遍认为英国人“腿足纠缠,难伸屈,一扑不得起,故往往挫衄”。而且还真有人信,比如那位大名鼎鼎的林则徐。得到了这个“情报”之后,他对战胜“英夷”的信心大增:“彼之所至,只在炮利船坚,一至岸上,则该夷无他技,且其浑身裹缠,腰腿僵硬,一仆不能复起,不独一兵可刃数敌,即乡勇平民竟足以制其死命,况夷人异言异服,眼鼻毛发皆与华人迥殊,吾民齐心协力,歼除非种,断不至于误杀。”1839年9月,在给皇帝的奏折中,他仍然坚持认为:“夷兵除枪炮之外,击刺步伐俱非所娴,而腿足裹缠,结束严密,屈伸皆所不便,若至岸上更无能为,是其强非不可制也。”(中山大学历史系中国近代现代史教研组 中山大学历史系中国近代现代史研究室编:《林则徐集》,中册, 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676页)正是因为英国人不是人而是鬼怪,所以当时有骁勇善战之誉的将军杨芳在接替琦善镇守广州之后,不是买枪造舰,而是命士兵搜集马桶秽物和女人内裤,挂在广州城头对着英军枪炮。这哪里是打仗?分明是镇妖捉鬼嘛!

既然洋人是妖魔鬼怪,那么称他们为“鬼子”自是顺理成章,而且还真是于典有据。“鬼”并不仅仅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所害怕的那种生活在阴间的东西,根据古代文献,它还多指“远国蛮夷”或“异族外国”之人。《易·既济》:“高宗伐鬼方。”陆德明《经典释文》引《仓颉篇》曰:“鬼,远也。”又,《诗·大雅·荡》:覃及鬼方。毛传:鬼方,远方也。朱熹集注:鬼方,远夷之国也。什么罗刹鬼(俄国人)、红毛鬼(荷兰人),管你英吉利、法兰西,到了中国,在鸦片战争之前,统统不过是一群根本不值一哂的蛮夷之“鬼”而已,所言的也是不值一提的“鬼话”。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对其都可以不屑一顾。

在西方近代的殖民与屠杀中,从晚清以降的短短几十年,“鬼子”一词的含义在中国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由刚开始不过是代表落后蛮夷地区近于妖魔鬼怪甚至禽兽的东西,变得令中国人闻而生畏,而且由畏生敬,最后甚至崇拜他们起来。流风所及,就连刚刚学习西方,还在半瓶子醋的东洋“虾夷”,也试图染指这个他们仰望了千年的大陆,成了与“西洋鬼子”同样凶残、甚至犹有过之的“日本鬼子”。

二、童话

近代西方一边对外奸淫掳掠、杀人放火,一边竟然又在内部鼓捣出了自由、民主、法治、人权与市场经济这些近代以来“唯有”的大词、好词,据说这些就是先进、现代、正确,是真正的“文明”,而且还是唯一的,或者是专属于西方的,否则就是不文明,就是野蛮和落后。最后,连曾经骄傲的中国人也不得不俯首称叹。

于是,中国的再一次西天取经开始了。从出使英德比日等国的“五大臣”,到从晚清开始,洋顾问开始在中国流行,就连清政府之修律,袁世凯之称帝,国民党之立法,都要请冈田朝太郎、古德诺、庞德之类的东西洋人来“顾问”或“论证”。

然而,换来的,却是辛酸悲惨的现实。从1840年到1901年,两次鸦片战争、中法战争、甲午海战、八国联军侵华,五战五败,创巨痛深,短短一个甲子,却是沧海桑田,山河陡变。此后更加凄惨,西洋鬼子肆虐,东洋鬼子又来雪上加霜,甚至更加凶狠和野蛮。“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沉甸甸的国恨家仇压着每一个中国人去寻求富国强兵之道。

“彼何以小而强,我何以大而弱”,遂成为晚清人们的难解之谜。林则徐、魏源、徐继畲开眼看西方,冯桂芬在《校邠庐抗议》中提出“中华之聪明智巧必在诸夷之上”,但为什么却西强我弱呢?他认为,原因就是中国在“人无弃材”、“地无遗利”、“君民不隔”、“名实必符”四个方面都不如夷人。于是,富强之道,就在西方,必须“礼失求诸野”了。原因就是西方人够强、够狠、够无耻,一手打造了清末民初黎庶昌先生所言“纯任国势之强弱以为是非”的强权政治。尽管这种以暴力为后盾的西方消费文明的胜利,实质上不过标志着身体对灵魂、肉欲对美德以及物质对精神的胜利。

责任编辑:郑瑜校对:总编室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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