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东论中国梦:终于到了可以谈梦想的时刻(2)

张旭东论中国梦:终于到了可以谈梦想的时刻(2)

二、“中国梦”的历史和结构

人活着总有梦想,这是一个高度个人化的一个东西。但另一方面,高度个人化的梦想,我们怎么看它的集体性?梦想的集体性前面已经提到一点,一个就是它的集体性历史条件,这是一种谈法。我现在还拿着中国护照,你知道拿中国护照去签证是很不方便的,这就是一个限制。但这个限制恰恰限定了你的梦想。这个梦想一方面是一种消极的东西,另一方面也是积极的东西。你要是觉得受到一种歧视、一种不公正的待遇,你觉得不方便,就是你认为与别人的机会是均等的,你反过来就有改变这个格局的冲动,这也是梦想。这种共同客观条件是一种必然性意义上的限制,我觉得是理解“中国梦”的一个前提。另一方面我觉得更重要的是要强调它的历史性。先人的奋斗和梦想多大程度上和我们今天的梦想一脉相承,这个是为“中国梦”提供历史实质的非常好的途径,否则的话我们可以说和今天的美国梦是站在一个起跑线上。那“中国梦”的实质、创造性或者价值含义就会丢掉一大半。因为“中国梦”相对于美国梦的未来指向、乌托邦指向、超越性,恰恰在于过去!

“中国梦”的历史性

最近我听王晓明教授在喜马拉雅美术馆开馆论坛上做了一个报告,讲的是中国现代早期思想。他里面就提到,晚清以来,从1880年前后到1940年前后,这个时候中国人对世界的看法,我觉得讲得非常好。比方说,我们要向西方学习,西方是文明世界,但是西方文明它所创造的是一个野蛮的世界。就是说,近代中国人对救亡、对启蒙的认识有一个大的前提,就是这个世界是野蛮的世界。落后就要挨打,今天是作为一个真理来谈的,但是我们想想它的前提是什么?是强盗逻辑,是丛林法则。我们今天遗忘了现代早期中国思想的出发点,就是说中国人认为新的文明、西方的器物文明所带来的工具理性,带来的是野蛮的世界。你不能不承认英国是一个文明国家,但是由英国主宰的殖民体系,或者说自由贸易体系是一个野蛮的世界。那么今天中国如果不谈这个,没有这个记忆的话,对“中国梦”的定义,什么是中国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没办法回答的,我们就不知道我们想要创造的那个世界,我们想要的生活是个什么样的生活,因为你不知道你要过的这个生活和美国、或者说新加坡人已经过上的生活有什么区别,区别恰恰在于过去。就是中国历史、历程让我们经历的那种痛苦、那种震惊、那种迷惑,已经从所有近代的集体经验里沉淀下来,对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公平、什么是合理的社会、什么是幸福,它都有一套不同的理解。这个是“中国梦”的底色。

这个问题实际上是个老问题。在理论层面上,在第二国际,马克思、恩格斯他们谈论欧洲无产阶级的未来、政治纲领、革命纲领的时候,内部的争论就非常大,一派就分裂成后来的修正主义,伯恩斯坦什么的。另一派是比较有马克思在思想上原发意味的流派,这个流派和20世纪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是比较接近的。我用的是本雅明对这场争论的一个总结,他说实际上这个问题就在于马克思主义要把工人阶级组织起来,使他们变成推动世界历史前进的力量的时候,引领他们的梦想,是说未来的美好生活能够提供给他们的东西,用这个来组织他们的阶级意识、政治意识,还是要用压迫他们的那个祖先的那种梦想把他们组织起来,让他们获得主体观念、自我意识和政治意识。你是用过去来教育他们还是用未来来教育他们。

本雅明认为,一个真正的革命阶级,一个在哲学上、历史上负责任的阶级,避免政治意识庸俗化、市侩化,应该用过去的压迫和不公正来教育今天的人,使他们获得关于未来的理想。而不是跟他们说未来你们都会过上资本家的生活,或者跟你说这辈子过不上幸福生活,下辈子或者孙子辈是会过上的。这是问题的关键,因为用以往的不公正来界定对未来公正的想象,在当下对这个既有的格局会有一个批判的超越,不然的话你是没有办法对当下给你的那些虚幻的许诺划清界线的。

“中国梦”与“美国梦”的结构不同

这就涉及到“中国梦”和美国梦的关系问题,如果说“中国梦”无非就是哪一天我们能够实现美国梦,那么就不要谈“中国梦”,那就纯粹只有一个梦,就是美国梦。只是中国人什么时候能做起美国梦、什么时候中国有实现美国梦的可能。那不就回到比较cynical、比较玩世不恭的时代,不就是鲁迅所说的“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还能做回奴隶的时代。因为“中国梦”的实质性恰恰在于它和美国梦有一种结构上的不同,这个是最难讲的。在历史性上我们可以看得很清楚,在一个贫穷落后、挨打、内部一盘散沙,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有很多很多穷人的国家要实现一个富强、自由、民主、公正这样的梦想,和在一个自然环境、技术水准、人均收入各方面非常优越、非常特权化的的一个集体环境来实现梦想当然是非常不一样的。不从物质主义的角度来谈,我们从历史哲学的意义来谈。青年马克思写过一篇很重要的文章就是《论犹太人问题》,他是第一次谈到一个被压迫阶级在实现自己梦想的时候怎么样来实现一切人的梦想,这个问题讲得非常清楚。大家看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知道那时犹太人的政治地位是非常底的。假设夏洛克觉得自己做犹太人没地位,他的梦是犹太梦,而太太梦不是去争取实现犹太人的自由、民主、平等的社会政条件,即法国大革命时代提出的公民社会,而只是去争取犹太人的宗教权利,文化特殊性等方面的族裔性自由的话,那追求犹太梦就不仅仅将自己同其他人的梦对立起来,而且最终也追求不到自己的梦,因为它作为一个弱小、边缘化的群体必然会被主流社会的“自我肯定”进一步相对化、边缘化。

所以马克思就指出一个悖论,你越是要去强调争取犹太人的解放,你就越是给压迫犹太人的那些族群在争取他们自己的自由和空间时压迫犹太人的合法性借口。就是说,如果只是在民族、种族、宗教甚至是经济利益上来争取本阶级、本集团的这种自由的话,那么带来的无非是“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最终你是没有办法获得你自己的解放,犹太人只有争取去获得作为公民的解放,甚至还是在变成马克思之前的那个马克思,即青年马克思认为,只有在法、在公民权,在这个普遍意义上的解放,即政治的解放才能带来犹太人真正的解放。而在争取自身最下层政治解放的时候,你必须首先要解放所有的人。这和后来我们听到的“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解放自己”意思相近,就是被压在最底层的人,如果要翻身,不能仅仅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种特殊意义上的解放,特殊意义上的解放在中国历史上的表现就是改朝换代。

但是普遍意义上的解放,这也是近代中国知识分子这么服气于历史唯物主义,就是因为它找到一种普遍的价值观、一种普遍的历史观、普遍的世界人。那么在普遍意义上,压在下层的人解放必须通过解放所有人,最终自己才能得到最后解放,最后的解放才是真正的解放。所以这是一个高度理想化、非常有犹太人特色的观念,它和近代的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理念联系在一起到现在还是一个非常有力量的话语思维逻辑。那么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看中国过去的历史,是一个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是第三世界、是一个落后的、非西方的国家;今天也被看作是一个人口大国、资源小国,环境非常恶劣的国家。所有这样一个历史性就造成中国人如果要追求“中国梦”,必须在追求“中国梦”的过程中提出解决这一系列问题的切实的、具体的方案。我们今天在饭桌都会讲的话,说如果每个中国人都过上美国中产阶级一样的生活,这个地球上的资源是养不起的、环境是负担不起的,需要几个地球才能养活中国人。这话由中国人自己说没问题。但在西方,比如美国经常有人说中国人都开车了,地球要完蛋了。这话让西方人说出来,我们觉得是很刺耳的。但是中国人现在都明白,就像这样的小问题,思维转换到一个具体的社会、历史、政治、制度的维度考虑,我觉得是一个可以说得清的问题。这就是先人的梦想给“中国梦”提供了历史实质上而且是文化、政治上的确定性。

下面就一些具体的问题和大家做一下交流,我觉得还想听听你们的看法,看还有哪些是比较难处理的问题。

“中国梦”如何超越美国梦

中国道路是现代性意义上的一种历史经验,是基于这种历史经验上的一个制度的建构、话语的建构。在这个层面上谈“中国梦”和美国梦的区别就变得非常容易区别。首先我们应该肯定,有人就有梦,这个意义上讲,“中国梦”和美国梦没有什么区别。人都有共同的追求,共同的理想,要不要安全,要安全,要不要幸福,要幸福,想不想要房子,想要房子。哪怕私有权也可以谈,谁说中国人不爱私有财产,中国人很爱私有财产,房子是自己的和房子是租别人的就不一样,钱是自己的和钱是公家的就不一样,都可以谈。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梦”和美国梦有巨大的重合,可以说几乎差不太多。在日常经验层面上,所有人都要追求幸福,中国人要追求幸福,美国人也要追求幸福。

但是在世界历史的层面上,我觉得“中国梦”和美国梦有一个结构性差序。这个差序结构,差在哪呢?美国梦是世界历史中各民族中产阶级、市民阶级代理人,为他们争取自由、争取民主、争取幸福,在新世界的环境下、具体的可能性下展开的一出历史的戏剧。这是一个非常伟大的实验。美国革命到现在实际上也没有终结。不要忘记美国这个国家是一个革命建国的国家,美国人民是有革命精神的。但它这个革命是资产阶级革命,而资产阶级革命的世界历史内涵也在不断的萎缩。这在今天美国,特别是金融危机以来看得出来,美国梦被从中间撕裂,一边是权贵阶级,一边是底层阶级。底层越来越没有指望去实现以前标准意义上的那个美国梦。所以说制度出问题了,美国梦又一次遇到了危机。

但我非常反对那种唱衰美国论调。美国在历史上一次又一次被证明是非常非常强悍、非常非常顽强的一个国家,一次次从困境中挣扎出来,原因是什么?毛主席说过,“美国人民是伟大的人民”,它是一个革命国家,不信邪,有创业精神,有草根精神。底层人民往上爬的动力十足。它有移民,每天成千上万的人来到美国,要不惜一切为自己立足脚跟,为他们的子孙创造幸福的生活。这种动力和我们农民工进城,一定要过上好日子,哪怕我这辈子完了,只能打工了,但是我孩子要上大学,要做公务员,要怎么怎么样,这是一样的。所以不要低估美国,不要过早地把美国梦勾掉,因为美国梦同样是一个大众革命制度创新和文化自我表述、自我创造,这是一场持续不断的实验。在这个意义上他的革命性和创造性跟“中国梦”在指向意义上是一样的。但是差序结构差在哪呢?它是一个比较有钱的人的一个竞争平台,而“中国梦”的历史主体具体承载者是第四等级而不是第三等级。是整体上和结构上还被关闭在中产阶级梦之外的那个世界历史的下一种人,中国人、印度人、亚非人,是那个文明孤岛之外黑压压的大众。他们也要开始做梦了,他们要成为世界历史的民族,来建构他们自己的生活世界。“中国梦”一定要确立在这样一个世界历史的格局上,不然的话就是一个后发美国梦而已。

第四等级的问题是一个非常难阐释的问题。一方面它是从最近的一次世界历史革命获得很多很多的灵感源泉,这在欧洲历史上看得很清楚,1848年的时候无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直到1871年巴黎公社在无产阶级专政意义上与资产阶级专政决裂。这个历史脉络在经典马克思史学、政治学、国家学、阶级学说得非常清楚、非常精辟。1848年是历史的分水岭,在此之前资产阶级就是世界历史的普遍民族,他的梦想就是所有人的梦想。1848年以后他的梦想只是他的梦想,因为他要压住下面的人,不能让下面的人来造反。他在砍光贵族脑袋的时候,同时转过身来开始砍工人、贱民的脑袋。我在回国的飞机上看了百老汇音乐剧《悲惨世界》的电影版,觉得很好,前半版部底层人所受的压迫和虐待、后半部巴黎其以的牺牲场面都激动人心,但那是对当年市民阶级革命时代的牺牲和自我牺牲精神的怀旧式的歌颂。市民社会至今仍念念不忘自己当年曾经是无私的、激进的、理想主义的,即在争取自己解放的时候愿意并可能解放所有人的。但它后来坐稳了江山后意识和态度就不一样了。

中国人这次能够起来,那么进入世界历史的这个阶层的基数要大得多、穷得多,数量很大。所以它进去以后要改变这个世界历史的基本语法,不改变的话就不过是一个法国大革命的一个非常微弱、苍白的一个回声。

再具体讲,在中国今天这个具体的经济环境来讲,我觉得“中国梦”必须定义为劳动者的梦,是生产者的梦,而不是消费者的梦,是奴隶的梦,而不是主人的梦,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奴隶制的奴隶,而是黑格尔主奴辩证法意义上的奴隶。在存在的意义上讲,假设两个人,跟两个狗熊一样,在丛林里相遇,一个人是为荣誉而战,我可以不要命但我一定要当主人,绝不服从。另一个人打到后来说,我还是要留下一条命,我就让你当主子,我可以给你干活,但你要保证我的安全,这就是寓言意义上的主奴逻辑,一个变成了主人,一个变成了奴仆。主人因为在生死搏斗中是获胜者,他胜利的果实是无偿享用他人的劳动,我歇着,你给我干活去,这是一个很好的买卖。但是时间长就不对了,奴隶每天在接触生产资料,每天在创造财富,每天在获得新的经验、知识、智慧,理解了人和世界的关系,人和人之间通过劳动形成的关系,充分领会到人通过劳动不断生产出新的价值、新的自我。在劳动和生产的具体性里他意识到他能够做什么。这个转化非常简单,有一天他意识到他不再是一个锤子或者砍刀,他是一个大机器,是社会组织、是工会。为了生产而赋予的条件,简单来讲把这些归结为工具,同时是武器,那个时候他可以改变整个世界。而主人生活在那个颓废的世界,艺术创造啊、玩电影、玩高尔夫啊之类的生活享受,他就会越来越从实际生活中抽象出来,变成一个简单意义上的食利者。在这个意义上,“主人的真理在奴隶”,这是黑格尔政治经济学非常有名的一句话。他的真理性、他的实质性、他所占有财富不在他这,完全在奴隶那边。这里我特别想强调的是,在今天知识经济时代,劳动者生产者的定义的确不同于自由竞争资本主义时代和帝国主义时代的定义了,它一定包括知识、科学技术、管理、创意和文化生产领域里的劳动者生产者,即一般意义上的白领工薪阶层和创业者阶层。所以“中国梦”不仅仅是为近代中国集体性历史诉求所推动和激励的梦,也必须是面向当下、立足于劳动者自身素质、技能、经验范围和内心丰富性不断提升的梦。这和毛泽东当年反复强调:新中国不能建立在小农经济的基础上、而是一定要建立在社会主义工业化基础上是一个道理。

“中国梦”的历史实质性,必须建立在这个意义上的奴隶方面。因为这个民族从最下层要实现自己的梦想只能通过劳动,不能通过重复殖民战争、或帝国主义战争、或技术资本垄断、或不公正国际秩序来获得,而只能通过自己的劳动、工作来争取一个相对合理的价格体系、贸易体系、政治体系。在这之前,必须在一个相对不合理的游戏规则下,通过自己的劳动、勤奋、努力、牺牲,逐渐逐渐让自己的主观性,对生活的理解,对价值的理解,对友谊、正义的理解,通过物质生产、劳动的财富的积累,一点一点的去改变这个世界的格局。这既是一种必然性,也是一种自由。这样意义上的一个辩证法,是一个生产者的梦,也确实是一个集体的梦。所以“中国梦”不可能也不应该是一个暴发户的梦,而只能是一个新的劳动者主体的长期的、坚韧的、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梦,因为这个梦一头连着一个有待实现的未来,另一头连着一个遥远的过去,实在是任重而道远。有着一个久远的过去和一个长久的未来的民族,不应该是一个短视、投机、草率、侵略性的民族。我觉得这种特质不能简单地归结为什么农耕民族的民族性,而是基于中国人的根本利益和长远利益。而一个文明大国的基本标准,正是看它在追求自己利益的时候是否能“为人类做出较大贡献”,也就是说为所有人、为人的根本定义带来持久的意义。最后这一点才使“中国梦”的终极意义。我们这个时代不过是在为这样意义上的“中国梦”做准备。我们的准备还做得远远不够充分。

一谈”中国梦”,是一个集体的梦,就容易让今天的年轻人反感,他们会问为什么“中国梦”是一个集体的梦,美国梦却是个体的梦。但是我们也不能简单地说,你不许做自己的梦,只能做大家的梦。这是说不通的,在今天这个时代是没有说服力的。只能套在生产者的梦,劳动者的梦意义上。因为这个阶级或者阶层,上升到世界历史主流民族的自主性是通过自己的劳动,而劳动本身是有集体性的,比如分工协作,彼此依赖,或者说彼此为对方创造条件,只能在这样一个结构里获得他自身的意义。这里面就包含了一个基本的公正、公平的问题。所有的基本的公正公平正义,都不能离开这个劳动、生产、工作、互助,而不是抽象意义上的法律形式主义公平、公正。

责任编辑:葛立新校对:总编室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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