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就是战斗
希望不是空想,希望总是想把尚未变成现实的东西转化为现实的东西,这种转化的过程就是劳作。艺术家的诗意境界固然不要求现实的回应,但诗意境界所体现于其中的艺术作品也要通过上述的劳作过程才能完成。所以希望总是与实现希望的劳作紧密相联的。
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孟子的话告诉我们,要实现一个宏大的愿望(希望),必须具有克服和战胜各种艰难险阻的内在动力和坚忍不拔的意志,必须付出切实的代价。希望意味着冲破界限,意味着从既定的现实框架中挣扎出来。实现希望是幸福,但这种幸福是从痛苦中获得的。
希望是痛苦与幸福、黑暗与光明的转换,一次希望就是一场不平静的战斗。那种一心图平静安乐的人,是没有希望的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句古训仍然值得我们牢记。
希望与命运
一个人的命运,我把它理解为个人所属的、同时又参与了的世界。因此,命运不是按一般人所理解的那样是一种异己的力量,是个人完全无能为力的外在领域。形成我的命运的因素,既有自然的方面(包括地理环境、先天的禀赋等等),也有人类历史的方面,还有我个人的方面。这也就是说,我个人参与了我的命运的塑造,我在命运面前不完全是被动的。
希望就是做出某种抉择。我可以希望这,可以希望那;可以做出这种抉择,也可以做出另一种抉择,我是自由的。不可否认,这种自由不是无限制的。希望的自由有一个基地,这就是命运,其中包括我过去已经做过了的抉择。例如我年轻时已选择了做学问的道路,现在年已老迈,再要想改行做一名武士,那是毫无希望的了。命运是现实,但这种现实本身已包含了我所希望过、自由选择过的东西在内,已包含我个人所塑造的成分。不要把现实单纯地理解为绝对不以我的意愿为转移的东西。而且,即使在已有的命运的基地上,我仍然可以继续希望这、希望那,继续做不同的抉择;甚至可以把这个基地本身拿来考量一下、反思一下,特别是把过去已经做过的抉择、希望拿来总结一下,以便做出新的、更富生命力的抉择与希望。
作为命运的现实不过是希望的条件,希望是主动的,命运是被动的。希望照亮着现实,指引着现实;希望塑造着命运,改变着命运。在当前改革开放的时代,一切都日新月异、不断创新,我主张用希望哲学改造一下一些人头脑里旧的惰性的命运观。
希望与失望
每个人都希望拥有并不断扩大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空间,如家庭、职业、社会贡献和社会影响等等,这也许就可以叫做自我实现。但人的有限性决定着他所拥有的世界与空间随时都受制于外来的威胁,使自我实现的历程受阻,因而产生失望和叹息。
人生需要有不断克服重重阻力、平息各种失望和叹息的勇气。这勇气从何而来?人本来是有限的,不是无所不能的,但平常人并不总是意识到这一点并主动积极地接受这个必然性的事实。否则,又何必因遇到外在的阻力而叹息呢?我们平常说,人生苦短。人生本来就“短”(有限),如果真能意识到并积极接受这一点,又何必以此为“苦”呢?当然,说人生有限,并不只是说人的寿命有限,此种有限性是绝对不可避免的:人是必死的,长生不死的希望只能是空想。另外一种有限性则表现在日常生活中对某些具体事物的希望上,例如谋求某个职位、期待某种事业上的成功等等。对于这类事物的希望,只要有较准确的预测,以现实为基地,则实现希望的可能性总是比较大一些,这是不同于长生不死的希望之处。
尽管如此,人的有限性仍然在这里表现为必然的:人可以由于预测失误或努力不够等原因而未能实现自己的希望,这需要反思和总结,也许人在这里有理由惋惜。但即使预测尽可能准确,尽了最大的努力,最后的结果仍可能令人失望。所以,克服人生道路上重重阻力和平息各种叹息的勇气,不在于无限吹胀人的主体性,就像黑格尔的“绝对主体”那样,而在于对人的有限性的意识和主动积极接受有限性这一必然性事实的态度。
人能意识到自己的有限性并积极予以接受,这就是超越了有限性,亦即越过有限向外展望,以无限的观点观察事物、观察人生。这样看来,人既是有限的,又是无限的,可以说,人生就是有限者在无限中的追寻。
希望与无限
人生在世,总有各式各样的希望,而且这些希望绵延不断,只要在世一日,就有一日的希望,这是每个人的人生之必然。但只有超越现实性和有限性而以无限性观点观察人生的人,才能总保持泰然自若的态度,不为反对势力所动,此所谓“君子坦荡荡”者也。反之,一个囿于现实性和有限性、患得患失的人,则随着希望之不断发生而无日不处于忧愁计较之中,此所谓“小人常戚戚”者也。是以无限性的观点观察人生还是以有限性的观点观察人生,这是“君子”与“小人”的分水岭。
以无限性观点观察有限性人生的人,也会发出一种叹息,例如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便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里的“怆然涕下”就是以无限性观点观察有限性人生的一种慨叹或者说叹息,但这种叹息显然不同于因某种具体希望没能实现(例如因想得到某种利益而未能如愿)而发出的叹息。为了区别于后者,我姑且把陈子昂的“怆然涕下”称为“浩叹”。浩叹是达到了无限性的一种与天地万物为一的浩远境界。我们决不能把陈子昂的“怆然涕下”理解为因悲观失望而泪流纵横,就像我们不能把庄子“妻死,鼓盆而歌”理解为庄子的麻木不仁一样。陈子昂的“怆然涕下”与庄子的“鼓盆而歌”可能都带有文学夸张的意味,两种貌似截然不同的感情,却都是达到无限性的万物与我为一的人生境界的表现。实际上,庄子的“鼓盆而歌”,其思想深处也未尝不蕴涵一种“浩叹”的感情在内。
人生的希望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我以为人生最大最高的希望应是希望超越有限,达到无限,与万物为一。这种希望乃是一种崇高的向往,它既是审美的向往,也是“民吾同胞”的道德向往。
(作者为著名哲学家、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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