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改良相通的近代中国“大革命”(2)

与改良相通的近代中国“大革命”(2)

 二、可分可合的多元大革命

张东荪在“五四”的当年便曾提出“各自革命”的主张,即各界、各地方、各部分“自己革自己的命”,以“无数的小革命”累积成一个“真正的大革命”。〔14〕这样可以分解到各个领域并积少成多的“大革命”,与常规意义上一次性的“大革命”,是相当不同的。

到1948 年,张东荪又说,“由清末以迄现在,乃只是一个革命”,不过是“把一个革命分为几次来做”,且仍未完成。这一整个革命“代表一个民族的潜伏性的根本要求”,即“民族独立”和“经济解放”两者的合一,用那时流行术语的表述就是“反封建反帝”。不过,“虽则把一个革命分为几次来做,但每次都没有做好。五四只是这个大革命中的一小节,这个小节所助成的是国民党北伐的革命”。然而国民革命却“悲惨得很”,只能算是“大革命中的一个‘插曲’( 或垫戏) 而已”。所以,中国革命“这个总目标,这个根本要求,依然悬在那里”。〔15〕

张东荪稍早提出的“各自革命”主张基本是空间意味的,他后来所说的“把一个革命分为几次来做”则更多是时间意味的,可知他试图分解一个“大革命”的想法是持续的,这也从另一方面反衬出其“革命”概念的涵容面相当宽广。这样一种广泛、全面而可切分的“革命”,存在于不少同时代人的思虑中。陈独秀就曾主张, “革命者,一切事物革故更新之谓也”。辛亥年的“政治革命,乃革故而未更新。严格言之,似不得谓之革命。其他革命,更无闻焉。”〔16〕

徐志摩在国民革命初起时提出: “就中国论,革命总应得含有全体国民参加的意义; 我们要革的事情多着哩,从我们各人穿衣服说话做文章娶亲一类事情革起,一直革到狭义的政府; 我们要革我们生活里、思想里指点得出的恶根性奴性,我们要革一切社会性、道德性不公道不自然的状况。”他心目中的革命,要“普及国民生活的全体”。也因此, “革命的分别依然分明的在着”,即存在着“种种不同的革命; 目的、手段完全不同,甚至相冲突的尽有”。〔17〕

徐志摩向不以激进著称,而其主张的革命被冠以一切、普及、种种等包罗性的界定,与激进的陈独秀并无多大区别。蒋梦麟后来说,20 世纪的青年“学生已为时代精神所沾染,革命成为新生的一代的口头禅。他们革命的对象包括教育上的、政治上的、道德上的、以及知识上的各种传统观念和制度”。〔18〕这些广泛的革命对象都是相互关联的,是一个更大的整体“革命”的组成部分。

由于“革命”是全面的而可分割的,一项“革命”的成功也仅是“大革命”的部分成功。高一涵在民初就强调,若制度革命思想不革命,不算革命成功。他说: “共和政治,不是推翻皇帝便算了事。国体改革,一切学术思想亦必同时改革; 单换一块共和国招牌,……绝不得谓为革命成功。”那时处处可见“制度革命思想不革命”的现象,故必须继续革命。〔19〕这与陈独秀上述见解相类,陈氏后来身与又一次政治革命,并提出了在中共内部引起争议的“二次革命”论,大体都基于革命在时空两面皆可分解的认知。

通常具体的革命不论成功与失败,都应有结果即“告终”。但如前所述,仅更换政权的革命,在20 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就有三次。前两次革命的“成功”,均未能避免下一次革命的继起; 后两次革命“成功”之后, “革命精神”仍为当政者所提倡,其试图“继续革命”的心态或跃然纸上,或更付诸实践。这一现象后来被钱穆称作“在朝革命”,即夺取政权的执政党仍保持革命党心态,等于由“政府来革社会的命”。〔20〕

“在朝革命”的确是20 世纪中国的一项特色,顾毓琇在1933 年问道: “‘革命尚未成功’,那么青年还是都去‘革命’么? 去‘革’谁的‘命’? 怎样才算‘革’得成功? 执政的当局只希望大家去‘革命’,结果人人想‘革命’。”不过他发现, “现在革命的领袖似乎都有觉悟了: 蒋中正先生提倡‘礼义廉耻’,胡适之先生提倡‘科学救国’”。〔21〕他把胡适和蒋介石并称为“革命的领袖”,特别能说明不仅执政的蒋介石仍在进行“在朝革命”,在野的胡适也仍在推动其非政治的“在野革命”。两人其实也未必“觉悟”,因为礼义廉耻和科学救国,都可以包括在全面变革的广义革命之中。

从广义的视角看,政治革命之后仍需继续其他领域的革命并非国民党人独有的想法; 制度革命之后还要思想革命,以至于“普及国民生活全体”的文化革命,是很多读书人共享的思虑。而且,多数读书人似与钱穆的观念不同,他们并未将夺取政权视为革命的完结,而往往更多看到夺权之后并未出现其预期的改变。在钱穆看来,“在朝革命”的反常特点赋予了“在野革命”的机会; 但更可能是,政治革命并未即刻带来预期的大转变,从而预留了继续革命的正当性( 详另文) 。

若作为相对抽象的表述, “在朝革命”这一特色在现代中国是持续的。通常从“马上打天下”进入“下马治天下”的时期后,即旧日所谓承平之时,统治者便不再提倡破坏,因为此时的秩序已从他人的变为自己的了。但20 世纪中国的情形有些特殊,既使在相对稳定的时期,政治领域之外的各类“革命”仍得到广泛的提倡,且常为统治者所容忍。在很长的时间里,“革命精神”是国共两党都不断重复的表述。有时候,当政者自身也会提倡和推动具体的革命,如20 世纪后期的“文化大革命”。

而“革命”的可分割性,也提供了多样性的选择可能( alternatives) 。在思想上, “革命”始终是一个有争议并处于交锋中的理念( a contestednotion) ,甚至不妨说有多少革命者就有多少种“革命”观念; 在行动中,正因有种种不同的“革命”存在,各政治力量和个人“以革命的名义”相互角逐日渐增多,革命者之间相互革命也渐成常态,亦即鲁迅所说的“革革命”。〔22〕

这些围绕“革命”的竞争,更印证了革命那超强的正当性。在很多读书人心目中,革命的吸引力和正当性都是长期持续的。前些年“告别革命”的提法,〔23〕正凸现出“革命”那贯穿整个20世纪中国的长效影响力( 似乎不“告别”就不足以推进他事) 。从各自革命到继续革命甚或在朝革命,展现出革命那全方位的有力态势,与几千年的历史大不一样,表明中国的确进入了一个不同的时代。因此,近代中国的大革命,又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三、余论: 划时代的大革命

梁启超曾说, “中国历史上有意义的革命”,只有三回: 一是周朝, “打破黄帝、尧、舜以来部落政治的局面”; 二是秦汉,“打破三代以来贵族政治的局面”; 第三就是辛亥革命。三者都与一般改朝换代不同,即彻底改变了历史,不会退回到革命之前的世界。〔24〕李盛铎稍后进而提出,“易姓更代,而文化相续,不得谓为革命”。惟周室代殷后, “殷代文化,俱被斩绝无余,不能不令人惊骇周室为一大革命”。由周迄今,大体文化相续,到北伐后“唯物学说乘时而起,天崩地裂,文化丕变,又不能不惊骇为周后之一大革命”,还不知“将来更成何世界”。

梁、李二氏的着眼点不同,但都大体确认殷周间和辛亥后的转变是根本的。用今天的话说,两者都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对于殷周间的转变,王国维先已提出, “殷周间之大变革,自其表言之,不过一姓一家之兴亡与都邑之移转; 自其里言之,则旧制度废而新制度兴,旧文化废而新文化兴”。当时“制度文物与其立制之本意,乃出于万世治安之大计”,与注目于一姓一家之兴亡的后世帝王迥异。〔25〕

这篇《殷周制度论》系王国维在辛亥革命后“尽弃前学,专治经史”之后的代表作, 而王氏自己也明言此文“于考据之中,寓经世之意”。〔26〕则其说殷周大变而隐指辛亥鼎革之意,不言而喻。此文已基本说出了殷周之变是制度与文化的根本兴废,且影响久远,足以称得上“大变革”。稍后他在提出近代“道出于二”这一根本变化时又说,“逮辛亥之变,而中国之政治学术,几全为新说所统一”。〔27〕则其视辛亥革命为制度与文化兴废的意思,亦甚明显。

不过,张东荪就不同意辛亥革命具有划时代的影响。在他看来,民国成立, “在表面上好像是一个更始的开端”,但这“只是俗人的见解”。实际上“民国的情形和前清末年并没有很显著的不同”。张氏进而推广说,在中国,“不论是政治的革命,抑或是社会的革命,都不足为真正的进步,所以革命尚不足作为划期之用”。〔28〕这或许只是张氏的“独到”见解,胡思敬在民国元年就说: “今日之乱,古所未有; 今日避乱之方,亦古所未闻。”〔29〕那是一位对民国非常不满的遗老针对同仁聚会所发的感慨,但胡氏显然感觉到文化、社会、生活方式等都已全面转变了。

梁漱溟也赞同辛亥革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他引克鲁泡特金关于革命的意义在于短期内倾覆千百年的制度一说,以为辛亥革命是“中国封建解体后唯一之革命”——— “自它以前社会构造未曾变过,自它以后,社会构造乃非变不可。”不过他又说,辛亥革命虽“以一新构造代旧构造,以一新秩序代旧秩序”,但这一变革尚在进行中,“必待‘五四’新文化运动,直向旧礼教进攻,而后探及根本,中国乃真革命了”。〔30〕后一看法更接近李盛铎,即时代的转折正体现在文化的转变之上。具此意义者,才是“真革命”或“大革命”。

可以说,从清季开始,中国的思想论域中逐渐形成一种可以分割而又普遍存在的“大革命”观( 其“大”主要体现在全面、彻底、持久) ,因其在某种程度上是与进化和改造相通的,多少具有建设的意味。这样的广义“大革命”观延续了很久,转变成一种相对抽象的思路,成为许多提倡各类具体“革命”之人的一个重要预设。而“革命尚未成功”的流行声浪,又揭示出“大革命”在时空层面皆是可分也可合的。最重要的是,这一广义革命可以是非暴力的,其造成的最终改变却可能探及根本,导致天崩地裂的文化大转换。

同时,尽管很多中国读书人可能亲近民族( nation) 超过国家( state) , 近代中国的“革命”又与“国家”密不可分。胡适那句“革命是为什么? 岂不是为了要建立一个更好的中国”,〔31〕便最能凸显此意。1949 年后, “国家”与“革命”的关联有着相当微妙的发展。在我的记忆中,前些年的履历表格中就有“何时参加革命”一栏。那时“参加革命”和“参加工作”是可以互换的同义词。成为“国家职工”即获得“国家”承认的工作,在某种意义上也提示着以革命手段建立的“国家”对“革命”的象征性承认,特别意味深长。

在20 世纪很长一段时间里,“革命”与中国就是这样缠绵关联,剪不断、理还乱,为多少中国人耳熟能详,然而对不同的中国人又有着可能相去甚远的意涵。

西哲曾曰,凡是存在的都有其理由。 钱穆也说, “一种势力之获得存在而维持,必有其内在一番生命力”。〔32〕“革命”在20 世纪的中国,不仅存在和维持,且曾一度风靡,历久而不衰; 从一种开始仅有少数人鼓吹的革命观念,发展到能够积聚广泛热情的“革命形势”,造成政权的数次更迭,进而以“在朝革命”的特殊方式继续发展,这一生发的进程,亦必有其一番内在的生命力,还需要更进一步的深入研究。

责任编辑:单梦竹校对:总编室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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