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2)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2)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宝玉因问:"敢是病了?再不然输了?"秋纹道:"她倒是赢的。谁知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她气得睡去了。"宝玉笑道:"你别和她一般见识,由她去就是了。"说着,袭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疼得吐了才好。她吃了倒好,搁在这里倒白遭塌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

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检剥。一面见众人不在房里,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妹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袭人道:"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她那哪里配穿红的。"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因为见她实在好得很,怎么也得她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家来!"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般配不上。"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栗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她们进来就是了。"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过是赞她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袭人道:"她虽没这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宝贝。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

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两声。正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宝玉听这话内有文章,不觉吃一惊,忙丢下栗子,问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教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宝玉听了这话,越发怔了,因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这里的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袭人道:"从来没这道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了!"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太太,不放你也难。"袭人道:"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老太太必不放我出去的,设或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然或有之;其实我也不过是个最平常的人,比我强的有而且多。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如今又服侍了你几年。如今我们家来赎,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若说为服侍得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服侍得好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有好的来了,不是没了我就成不得的。"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内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一心只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她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漫说和她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她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她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你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得吃亏,可以行得。如今无故凭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叫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你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说着,便赌气上床睡去了。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她母兄要赎她回去,她就说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也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得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因此哭闹了一阵。

她母兄见她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只怕连身价银一并赏了还是有的事呢。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因此,他母子两个也就死心不赎了。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二人又是那般景况,他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发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赎念了。

如今且说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弛纵,任性恣情,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料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今见他默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只因怕为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是以假以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头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

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宝玉见这话有文章,便说道︰"你倒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袭人笑道:"咱们素日好处,再不用说。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哪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哪里去就去了。"话未说完,急得袭人忙握他的嘴,说:"好好的,正为劝你这些,倒更说得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要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但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原是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

袭人道:"再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袭人笑道:"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轿抬我,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

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快三更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看时,果然针已指到亥正。方从新盥漱,宽衣安歇,不在话下。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先时还扎挣得住,次后捱不住,只要睡着,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视,说道:"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开方去后,令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命她盖上被渥汗。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她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她道:"我往哪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罢。"黛玉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哪个脏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与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自己枕了,二人对面倒下。

黛玉因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又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宝玉侧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她们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口内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

责任编辑:蔡畅校对:总编室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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