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大轰炸(2)

重庆大轰炸(2)

摘要:1938年10月4日,日本正式轰炸重庆市区,从1939年1月开始,日机空袭迅速升级,对重庆的轰炸愈来愈猛烈。特别是1941年6月5日傍晚,在日机对市区长达5个多小时的疲劳轰炸中,终于发生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间接死于轰炸人数最多的一次惨案,即较场口大隧道窒息惨案。

亲历证人

张永芳

采访时间:2005年4月2日

采访地点:重庆市南岸区黄山风景区农家乐饭店

见证人:张永芳女,1932年出生。重庆大轰炸时,家住南温泉陈家桥,炸弹摧毁了张永芳一家的房子,把只有7岁的张永芳以及她的一家全部埋在里面,亡6人。

四周树枝上挂着的亲人们的衣服碎片和地上捡来的断脚断手断头,我哭得声嘶力竭

我们家是靠摆渡为生的。那天是1939年农历八月十四,刚好是我外公一周年祭日。天气很热,全家人在一起刚吃过中午饭,正在耍,很热闹,我才7岁,在和舅娘的女儿做游戏。当时一屋子的人,大家有说有笑,特别热闹。

突然,防空警报拉响了,屋里的外婆、老汉(父亲)、17岁的二姐、7岁的我、大姐2岁半的女儿、舅爷、30多岁的舅娘、舅娘的5岁女儿和另外三个帮工一起躲进附近的防空洞,当时舅娘还怀着身孕。

一会儿,警报解除了,我们从防空洞里出来了。谁知敌机突然又回来了,但我们已经来不及再躲起来了,只听见天空中一阵“嗡嗡”的声音。当时我大姐的女儿(2岁半)被吓哭了,我和舅娘的女儿(5岁)就骂她,叫她不要哭了。躺在床上的老汉(父亲)也从里屋走过来,大声吼我们,“敌机来了,不要闹了……”他一只脚刚跨在门槛外,另一只脚还在门槛内。话没说完,只听见外面就是一阵刺耳的“嚓—嚓—嚓”的声音,有人惊恐地喊了一声“糟了,糟了!”

一颗炸弹在我家的坝子里爆炸了,房子炸塌了,我们一家人都被埋在了废墟里。后来听说,还有一颗燃烧弹也掉在了我家附近,如果炸响了可能我就没有今天和你们记者说话的机会啦!

至今,我印象最深的,是我扒在废墟中的两根木桩之间,大哭大喊:“快救我,我害怕!”附近的亲戚们见我家房子塌了,赶过来掏人。待到把我掏出来时,我浑身上下都是血,衣服也是一条一条的,附近的人都赶过来了。看着四周树枝上挂着的亲人们的衣服碎片和地上捡来的断脚断手断头,我哭得声嘶力竭。小姨在一旁使劲拽着我,不断地哄我。我不晓得自己当时是什么样子,但看到老汉(父亲)脸上血肉模糊,除了一点眼白外,身上一团漆黑。

我记得在掏二姐的时候,还能听到她喊老汉(父亲)的声音,等到大家把她从乱土堆里拽出来的时候,她脸色却一下子变了,越来越白,人马上不能说话了,只是用双手使劲地抓自己的胸口,抓出很多血槽,身上也不停地抽搐。当时太阳非常大,有人砍来竹子,搭起个三角棚,盖上破席子为二姐遮太阳。其他人继续掏,又救出外婆、舅爷、舅爷的儿子和一个民工。舅爷和他的儿子是从粪坑里救出来的。听舅爷讲,敌机飞来的时候,他就一直把他的儿子抱着,炸弹爆炸后他又把儿子护在腋下,他手臂上的血管被炸断了,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流,被埋在土里后就使劲往外面拱,没想到他由于过度紧张却爬进了粪坑里,大家是从粪坑里把他们捞出来的。

公路上还有一只被炸断的人手,没人靠近它,手已经腐烂。我父亲在路边挖了个坑,把那只手给埋了

前面几个人掏出来后,防空警报又拉响了。警察就把所有的人都赶到附近的防空洞躲起来,等第三次敌机轰炸结束后才又赶回来救人。这时二姐已经死了,身体都开始发了。后面救出来的人都死了,样子非常惨。

大姐女儿身上的衣服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从前面看身上一点伤都没有,但背上有一个拳头大小的洞,肠子从里面流出来一大堆。舅娘身上还怀着小孩,掏出来时脑壳却没有了,脖子齐齐整整地断了,直到下葬时也没有找到她的头。两个民工也没有全尸,手脚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事实上,我们家能救出几人,还算是好的,附近有几家人全家都死绝了,香火都没有了。离我家不远处有一户“下江人”,房子刚建好没两天,结果这一炸,一家人只活了一个。

当时我们真是家破人亡,家里的房子、粮食和衣物都没了,活着的人都没有饭吃,但死了的人要埋呀,家里没钱,连一口棺材都买不起,更不用说做法事了。而且,那次轰炸后附近几个镇的棺材铺都卖缺了。

天气越来越热,尸体留不住。没办法,只好是简单又简单了。二姐是用烂门板钉了个匣子埋的,匣子太小,二姐的尸体放不下去,是大人们使劲把尸体扭弯后才塞进去;大姐的女儿连小匣子都没有了,大姐从家里拿来一个装衣服的箱子,刚好把女儿放进去。那民工更惨了,尸体放了两天也没有人认领,臭得老远就能闻到,后来我老汉找了张席子,往民工尸体上一裹,挖了坑埋了。

(因大爆炸造成刺激,张永芳老人害怕一切强烈的声光,就连给她照相也不肯,所以没有留下照片)

朱绍臣

采访时间:2005年4月16日

采访地点:重庆市十八梯惨案遗址50米的民房内

见证人:朱绍臣男,1911年生,抗战时在重庆卖旧衣服为生。

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1941年6月5日晚饭前后,敌机来袭。剧烈的爆炸声连续不断,防空洞都在摇晃。黑暗中,周围的人开始躁动,小孩哭,大人骂,场面乱极了。正在这时,有人说空袭警报解除了,人群就争先恐后地向外挤,那个时候能吸上一口外面的空气就是幸福。

当我随人群挤到防空洞的三申店岔道口时,紧急警报又响了,洞里的空气紧张起来,已经挤出防空洞的人拼命往里钻,里面的人则使劲朝外挤,你推我攘。这时,有人惊恐地大喊“踩死人了!踩死人了!”人群更加骚动起来,你拥我挤,争相逃命,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踩死踩伤……

小日本的飞机仍然在外面轰炸,猛烈的爆炸声好像就在洞门口,防空洞一抖一抖的。渐渐有人晕倒了,有人有了轻生的念头,不断拿自己的头往墙上撞,甚至有人用刀子割自己的手腕、喉咙;体力好的年轻人撑着周围人的肩膀,试图从人群的头顶上爬出来,但他们都没爬多久,就被下面的人死死拽住手或脚,钉在了那里……

我头昏眼花,鼻子和嘴一起贴着墙壁呼吸,嗓子干得快冒烟了,我感到自己不管死活,必须往洞口爬,就一脚踏壁,一脚踩在别人肩上,双手抱住前面那个人的头,使足了劲往上蹭,试了好几次才爬上去。其实,这时主洞里的人死得差不多了,一人堆一人快挨着防空洞顶了。我一寸一寸朝外挪,背已经顶在防空洞的顶上。不晓得过好久,我听见有人喊:“这里还有一个爬的!”就被抬到洞外。

洞外天黑,洞口亮,有人烧几堆火,到处都是呻吟。那些不能动弹的人,不管是死的还是昏的,只要一抬出来,就有人往其身上撒石灰(防止尸体发臭),然后往路边一扔,堆起几座小山,惨不忍睹……

赵克常

采访时间:2005年3月17日

采访地点:北京市西城区黄亭子新华社宿舍区

见证人:赵克常男,1925年出生,湖北武汉人。

1939年5月4日下午两三点钟的样子,我们的船停在接近朝天门码头的一个隐蔽的地方,敌人的飞机正在轰炸重庆。我们这些孩子在船上到处跑,看轰炸的情景。我跑到了船头,我不怕,因为我在武汉的时候见过空战。

当时天上的飞机多呀,黑压压一片,9架一排,飞得很低,连日本人的膏药旗都能看得见。炸弹就像狗拉屎一样向下掉,还有飞机上的机关枪也喷着火,响个不停。当时朝天门到处是浓烟和灰尘,在船上听声音就跟打闷雷似的。

敌机轰炸完走了,我们也很快从朝天门码头上岸了。我记得,下了船到路上,要爬很高的台阶,起码有几千个坎,当我刚爬了一小半的时候就大哭起来。因为越往高处走,地上就有越来越多的人肢体的碎片……(老人呜咽了)

有血肉模糊的大腿横在路上,有乱成一堆的肠子还在蠕动,有带着凌乱长发的半边脸狰狞地看着你,有只断臂的手心里握着一个精致小包,抓包的手指还在微微抖动!

我当时根本喘不上气,胸闷,窒息了,好像马上就要被憋死了一样,我忘了有没有哭出声,我当时可能连哭出声的力气都没有。我记得,当时不少孩子都把眼睛蒙住不看,有个孩子没蒙,但嘴张得大大的,合不拢,就这样走了一路。

我们走的是从朝天门到上清寺的那条路,步行。一路上去,看到到处着火,冒黑烟,尸体遍地,还有一块块人的肢体碎片。消防队员在救火,但大都是人扑手打,高压水枪很少。路边有不少哭死去亲人的。我在重庆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王群生

采访时间:2005年3月30日

采访地点:重庆市第三人民医院老干部病房

见证人:王群生男,70岁,1935年出生于日本,1938年随父母回到重庆,亲历了重庆大轰炸,现为重庆市文史馆副馆长。

日本对重庆的大轰炸中,先后采取了“高密度轰炸”、“疲劳轰炸”、“月光轰炸”、“无限制轰炸”,对重庆不论军用还是民用的设施进行了整体的、无差别的轰炸,先后造成了“五三”、“五四”惨案,“大隧道惨案”,“8·19惨案”等一系列灭绝人性的罪行,使数以万计的民众伤亡。日机对重庆的轰炸具有明显的大屠杀、大破坏性质。

我是经历了以上全部劫难的一个幸存者。

日机的轰炸除直接炸死炸伤市民外,由于长期轰炸造成的环境污染,使当时的重庆成为“闻名遐迩”的三多城市:垃圾多、污水粪便多、老鼠多,霍乱、痢疾、流行性脑炎和天花等相当流行,使大批市民间接致死。1939年“五三”、“五四”大轰炸后,重庆市区就曾发生过严重的霍乱和痢疾,当时驻守在机房街的新兵团就有数十人因痢疾流行而死亡;6月,重庆化龙桥地区霍乱流行,当月死亡人数就达200多人。1999年,一位曾参加过重庆大轰炸的日本飞行员到重庆谢罪,他告诉我当年他们在重庆也扔过细菌炸弹。我查了资料,发现重庆出现鼠疫、霍乱等疾病的时期,和日军投弹时间很相符。此外,据当时《儿童福利工作总报告书》记载,“重庆空袭仍频,死伤枕藉,遗弃孤儿,随处皆是”,截至1940年2月统计,孤儿人数就已达到两万人左右。

日机轰炸还引起了重庆住房拥挤、交通混乱,给市民生活带来了巨大影响。大轰炸致使重庆出现了极严重的“房荒”,大多数重庆百姓都是住用木棍和篾竹搭起的“抗战房”。当时的重庆,家家户户的房子都没有玻璃———不是在轰炸中被震碎就是为防止日机轰炸时破碎伤人。

1941年日机对重庆实施疲劳轰炸,重庆市民经常几小时、十几小时地处于空袭警报当中。从8月7日起,日机不分昼夜,以不到6小时的间隙对重庆进行了长达一周的持续轰炸。8月10日至13日,市区空袭警报达13次,96个小时,市内水电全部中断,市民断炊断水。

但日本侵略者野蛮的轰炸并没让重庆屈服。那时候重庆有个民谣是这么唱的:“任你龟儿子凶,任你龟儿子炸,格老子我就是不怕;任你龟儿子炸,任你龟儿子恶,格老子豁上命出脱!”

话外音

直到21世纪初,张永芳老人仍害怕一切强刺激的声光,就连给她照相也不肯。

王群生老人在接受我们采访前夕,刚被诊断为胃癌晚期,医生预言只能再活3个月时间。但老人执意接受我们的采访,他说“把这段历史告诉我们的下一代,是我最重的责任……”

马福成

“重庆大轰炸”证言学习会2014年5月23日在日本大阪举行,“重庆大轰炸”受害者代表马福成在会上作证,讲述了3名亲人当年在侵华日军对重庆等地大轰炸中被炸死的悲惨经历,希望人们勿忘历史。

“重庆大轰炸”证言学习会由大阪国际和平中心危机思考联络会主办,旨在提醒人们勿忘过去的战争。日本各界人士约100人参加了学习会。

马福成是“重庆大轰炸”之一的“松潘轰炸”诉讼案受害者代表及原告。他于2014年5月18日赴日参加东京地方法院就“重庆大轰炸”诉讼案进行的法庭陈述并受邀到大阪作证。

马福成在证言学习会上说,侵华日军当年对重庆进行轰炸时,也对他的家乡松潘县进行了轰炸,当时松潘县城被炸成一片火海,1000多名无辜百姓被炸死炸伤,他的奶奶、姑姑和堂兄死于轰炸。马福成说,他到日本的目的就是要人们不要忘记当年日军对松潘县的轰炸,要求日本政府谢罪并赔偿。

1938年2月至1943年8月,侵华日军出动飞机9513架次,空袭重庆及附近地区200余次,投放包括细菌弹在内的各类炸弹2.16万枚,炸死1.19万人,炸伤1.41万人,炸毁房屋1.76万幢,史称“重庆大轰炸”。

“重庆大轰炸”诉讼案包括“成都轰炸”“乐山轰炸”“自贡轰炸”和“松潘轰炸”诉讼案。2006年10月25日,东京地方法院第一次就“重庆大轰炸”诉讼案进行法庭陈述,截至2014年5月23日,东京地方法院已开庭28次,多名受害人进行了法庭陈述。

责任编辑:覃磊校对:总编室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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