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坐怀能不乱 秉正自无偏(3)

还有一班衙役更好气象:

门子须如戟,皂隶背似弓。管门的向斜阳捉虱,买办的沿路寻葱。衣穿帽破步龙钟,一似卑田院中都统。

每日也甚兴头:

立堂的,一庭青草;吆喝的,两部鸣蛙。告状,有几个噪空庭乌雀嘴喳喳;跪拜,有一只骑出入摇铃饿马。

秦凤仪看了这光景,与石不磷倒也好笑,做下一首诗,送石不磷看,道:

青青草色映帘浮,宦舍无人也自幽。

应笑儒生有寒相,一庭光景冷于秋。

石不磷也作一首:

堪笑浮生似寄邮,漫将凄冷恼心头,

相携且看愚溪水,傲杀当年柳柳州。

不数日,石不磷是个豪爽的人,看这衙斋冷落,又且拘局得紧,不能歌笑,竟辞秦凤仪去了。凤仪已自不堪,更撞柳州府缺堂官。一个署印二府,是个举人,是内阁同乡。他看报晓得凤仪是触突时相选来的,意思要借他献个勤劳儿,苦死去腾倒他。委他去采办大木,到象山、乌蛮山各处。

这山俱是人迹罕到处所,里边蚺蛇大有数围,长有数十丈,虎、豹、猿、猱,无件不有。被秦凤仪一火烧得飞走,也只数月,了了这差。他又还憎嫌他糜费,在家住得不上五七日,又道各峒熟苗累年拖欠粮未完,着他到峒征收。这些苗子有两种:一种生苗,一种熟苗。生苗是不纳粮当差的。熟苗是纳粮当差的,只是贪财好杀,却是一般。

衙门里人接着这差委的牌,各人都吃一惊道:“这所在没钱赚,还要赔性命,这所在哪个去?”你告假,我托病,都躲了。只有几个吃点定了,推不去的,共四个皂隶,一个马夫,一个伞夫,一个书手,一个门子。

出得城,一个书手不见了。将次到山边,一个伞夫把伞“扑”地甩在地下,装肚疼再不起来,只得由门子打伞。□□□□(那开路的)皂隶又躲了。没奈何□□□□□□(自带了缰,叫)马夫喝道。□□□□。(那门子道):“老虎来了!”喊了一声,□□□□□(两个又躲了)魆静。秦凤仪□□(看了)又好恼,又好笑,落落脱脱正信着马走去。那山且是险峻:

谷暗不容日,山高常接云。

石横纡马足,流瀑湿人巾。

秦凤仪正没摆拨时,只听得竹篠里簌簌响,钻出两个人来。秦凤仪道:“你是灵岩峒熟苗么?我是你父母官。你快来与我控马,引我峒里去。”这苗子看了不动。

秦凤仪道:“我是催你粮的,你快同我走。”只见这苗子便也为他带了马进去。过了几个山头,渐有人家。竹篱茅舍,也成村景。走出些人来,言语侏[亻离],身上穿件杂色彩衣,腰紧一方布,后边垂一条,似狗尾一般。女人叫夫娘,穿红着绿,耳带金环,也有颜色。

见这两个人为他牵马,道:“是你爷娘来?”

这两个回道:“道是咱们父母官。”

一路引去,听得人纷纷道:“头目来了!”却是一个苗头走来。

看了秦凤仪便拜道:“恩人怎到这个所在来?”凤仪一看,正是船上不杀他的强盗。

秦凤仪跳下马道:“我在此做了个融县县丞。府官委我来催粮。”

这苗目道:“催粮再没一个进我峒来的。如今有我在,不妨且到我家坐地,我催与父母。”

到他家里,呼奴使婢,不下一个仕宦之家。摆列熊掌、鹿脯、山鸡、野味与村酒。秦凤仪叫那人同坐,那人道:“同坐,父母体便不尊了。”便去敲起铜鼓,驼枪弄棒,赶上许多人来。

他与他不知讲些什么,又着人去各峒说了。不三日之间,银子的、布的、米谷的都拿来。那人道:“都要送出峒去。”自己与秦凤仪控马,引了这些人相随送到山口,洒泪而别。

秦凤仪自起地方夫,搬送到府,积年粮米都消。二府又道他得峒苗的赃,百般难为。

恰喜得一个新太府来,这太府正是窦员外。临出京时,去见内阁。内阁相见道:“这地方是个烟瘴地方,当日曾有一个狂生妄言时政,选在那边融县做个县丞。这个人不知还在否?但是这个不好地方,怎把先生选去?且暂去年余,学生做主,毕竟要优擢足下。”

窦知府唯唯连声而退。心下便想道:“怎老畜生你妨贤病国,阻塞言路,把一个言官弄到那厢,还放他不过?”想起,正是秦凤仪。

又怕他有小人承内阁之意,或者害他,即起身上任。只见不曾出城,有一个科道送书道:“秦生狂躁,唯足下料理之。”窦知府看了大恼。

路经扬州,闻石不磷不在,也不寻访。未到任,长差来迎,便问:“融县秦县丞好么?”众人都道他好。

到了任,同知交盘库藏文卷,内有“各官贤否”。只见中间秦凤仪的考语道:

恃才傲物,黩货病民。

窦知府看了一笑,道:“老先生,秦生得罪当路,与我、你何干?我们当为国惜才,贤曰‘贤’,否曰‘否’,岂得为人作鹰犬。”弄得一个二府羞渐满面,倒成了一个仇隙。

数月后,秦凤仪因差到府,与窦知府相见,竟留入私衙。秦凤仪再三不肯,道是辖下,窦知府道:“我与足下旧日相知,岂以官职为嫌?”秦凤仪只得进去,把科道所托的书与秦凤仪看了,又把同知的考语与看。

秦凤仪道:“县丞在此,也知得罪时相,恐人□□(再加)陷害,极其谨饬。年余奔走□□□(不能亲)民事,何尝扰民?反说通贿?”

窦知府道:“奸人横□(口)诬人,岂必人之实有?便有不□□(实,于)足下何患?考语我这边已改了道:

一勤莅事,四知盟心。

秦凤仪道:“这是台臺培植,穷途德意,但恐为累。”

窦知府笑道:“为朋友的死生以之。他嗔我,不过一削夺而已,何足介怀?足下道这一个知府足增重我么?就今日也为国家惜人材,增直气,原非有私于足下。”因留秦凤仪饮:

作客共天涯,相逢醉小斋。

趋炎图所丑,盛德良所怀。

两个饮酒时,又道:“前娶小妾,已是得子。去岁丧偶,全得小妾主持中馈。”定要接出来相见。

自此,各官见府尊与他相知,也没人敢轻薄他。只是这二府与窦知府合气,要出血在秦凤仪身上。

巡按按临时,一个揭贴,单揭他“采木冒破,受贿缓粮”。过堂时,按院便将揭帖内事情,扳驳得紧。

窦府尊力争道:“采木不能取木,虚费工食,是冒破,他不半年采了许多木头。征粮不能完粮,是得钱缓,他深入苗峒,尽完积欠。还有甚通贿?害人、媚人难为公道?”这会巡按也有个难为秦凤仪光景,因“害人、媚人”一句签了他心,倒避嫌不难为他。

停了半年,秦凤仪得升同州州同。窦知府反因此与同知交讦,告了致仕,同秦凤仪一路北回。秦凤仪道:“因我反至相累。”

窦知府道:“贤弟,官职、人都要的。若为我要高官,把人排陷,便一身暂荣,子孙不得昌盛。我有田可耕,有子可教,罢了!这不公道时世,还做什官?”

后来秦凤仪考满,再转彰德通判,做了窦知府公祖,着实两边交好。给由升南工部主事,转北兵部员外,升郎中,升扬州知府。恰好窦知府又荐地方人材,补凤翔知府,升淮扬兵道。

此时石不磷方在广陵,都会在一处。两个厚赠石不磷,成一个巨富人。呜呼!一言相托,不以女色更心,正是:

贤贤易色,一日定交。不以权势易念,真乃贫贱见交情。

若石不磷非知人之杰,亦何以联两人之交。三人岂不足为世间反面寡情的对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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