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每次去新疆,总会想起汤因比的选择(2)

余秋雨:每次去新疆,总会想起汤因比的选择(2)

摘要:如果生命能够重来一次,我最希望投生何处?我很想知道几位大学者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排在第一的是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因为正是他洋洋洒洒的著作,最早让我了解了世界各地的不同历史形态。他说,如果生命能够重来一次,他希望生活在中国古代的西域。因为,那是一个文化汇聚的福地。

磨合了两百年,到了公元四世纪,这儿已经成了一个佛教繁盛之地,留下的古迹和事迹都很多。例如,那位在中国佛教史上贡献堪比玄奘的鸠摩罗什,就曾在十二岁时到这里学习小乘佛教长达两年,后来也在这里,遇到了精通大乘佛教的来自莎车的王子参军兄弟二人,开始转向大乘佛教,并终生传习。而莎车,现在也属喀什地区。尽管喀什的佛教主流一直是小乘,鸠摩罗什不得不离开,但这儿是他的精神转型地。

在鸠摩罗什之后不久,法显西行取经也经过这里,惊叹这里的法会隆重。后来玄奘取经回来时经卷落水破损,也曾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补抄。

在公元九世纪至十三世纪的喀喇汗王朝时期,喀什表现了很高的文化创造能力,向世界贡献了第一部用纯粹回鹘文写成的长篇叙事诗《福乐智慧》和精心巨著《突厥语大词典》。这是两部极重要的维吾尔文化经典,跟着它们,还有不少优秀的著作产生。喀什,因创建经典而闪现出神圣的光彩。

其实,伊斯兰教在公元十世纪传入中国时,也以喀什为前沿。在这里落地生根几百年后,才向北疆传播。喀什地区的伊斯兰教文物不胜枚举,因为直到今天这里的主要信仰还是这个宗教。千余年来天天被虔诚的仪式滋润着,即便是遗迹也成了生活,因此看上去都神采奕奕。

据到过这里的欧洲旅行家马可·波罗记述,基督教的一个教派聂斯托利派即中国所称“景教”,在这里也不乏信奉者,而且礼拜完满,尽管这个教派早在公元五世纪已在罗马被取缔。对此,作为意大利人的马可·波罗就很敏感。同样,在古代波斯早被取缔的袄教(即拜火教),在这一带的民间也曾风行,致使《南唐书》说疏勒地区“俗奉袄神”。

总之,几千年来,喀什不仅是商品贸易的集散地,而且也是精神文化的集散地。集散范围很大,近至中亚、南亚,远至西亚、欧洲。如果说,西域是几大文明的交汇中心,那么,喀什则是中心的中心。

这个地位,自古以来一直具有,却只是默默地存在于各国商人心中。到了十九世纪,世界在空间和时间上获得新的自觉,喀什的重要性再一次被广泛瞩目。当时很多全球顶级的学者都坚信,这一带必定留下了诸多文明的重大脚印,因此都不远千里纷纷赶来。正如日本探险家橘瑞超所说的那样:“这是中亚地区政治、商业的中心,自古以来就为世人所知,至今到中亚旅行的人,没有不介绍喀什的。 ”

翻阅那时的世界考古学著作就可以发现,喀什,在东方史研究中,已经成了一个怎么也避不开的常用名词。

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中国内忧外患,水深火热,差一点被列强彻底瓜分了。但是,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一个以亚洲腹地为目标的考古学家如果没有来过喀什,还是会像一个毕业生的文凭上没有盖过校长的签名印章。

历史,很容易被遗忘却又很难被彻底遗忘。在那些迷乱的夜晚,正当一批批外来的酒徒在沙丘上狂欢喧嚣的时候,他们脚下,沙丘寂寞一叹,冷然露出某个历史大器的残角,似乎在提醒他们,这是什么地方。

无言的大地,有多少地方值得我们跪身,又有多少地方需要我们谢恩

1881年4月,俄国驻喀什领事馆开张,本来这很正常,但奇怪的是,领事馆里有六十名哥萨克骑兵。这些骑兵每天早晚两次列队穿越市区的大广场到城东河边操练,还向围观的人群表演刀术、马术、射击术。俄国驻喀什的领事很有学问,名叫彼得罗夫斯基,一个英国学者曾这样描述他:

彼得罗夫斯基是个能干、傲慢、狡猾而精于诱惑的家伙,任职的二十一年间对中国官员使尽了阴谋恐吓、威胁、利诱、收买、强迫之伎俩。他的目的便是将新疆最西部的绿洲从中国瓜分出去,使俄国得以控制通往印度后门的战略性山口。 (珍妮特·米斯基:《斯坦因:考古与探险》)

俄国要控制通往印度的后门,显然是在挑衅英国。当时,英国不仅在印度实行殖民统治,而且已经控制了昆仑山、兴都库什山、阿姆河以南的多数地区,怎么允许俄国来插手?因此,后起的英国驻喀什总领事馆占地面积,是俄国领事馆的整整两倍,而且也比英国自己在乌鲁木齐的领事馆豪华很多。一位英国记者写道:

在大英帝国与沙皇俄国争夺中亚的五十多年大角逐中,喀什一直是大英帝国最前沿的一个阵地。在那场大角逐中,大英帝国为了在亚洲取得政治和经济的主导权,与沙皇俄国进行过漫长而又扑朔迷离的争斗。在大英帝国驻喀什领事馆上飘扬的那面英国国旗,是印度到北极之间唯一的一面。(彼得·霍布科克:《一个外交官夫人对喀什的回忆》)

就在那队哥萨克骑兵和那面英国国旗天天都在喀什对峙的时候,一些心在千年之前的学者也来到了这座城市。斯文·赫定来了,并从这里出发,发现了千年前的古城丹丹乌里克,又考查了塔里木河和罗布泊的迁徙遗址。斯坦因也来了,顺着斯文·赫定的成果进一步发现了“希腊化的佛教艺术”犍陀罗的遗存,又发现了楼兰遗址……这一系列文物,从不同方向展示了这片土地在古代无与伦比的重要性。

“在古代无与伦比的重要性”,可分为两类。第一类是随着古代的结束而结束,第二类却可以延伸到现代。西域发现的文物,大多属于第二类。它们像古代智者留下的一排排巨大的数学公式,证明着几个大空间之间的必然联系以及把这种必然联系打通的实际可能。因此,就在这些西域考古大发现之后,历史学家威尔斯作出判断:“直到今天我才开始明白,塔里木河流域比约旦河流域和莱茵河流域更为重要。 ”

正是这种判断,使得喀什城里那队哥萨克骑兵和那面英国国旗更加抖擞起来。两国的领事,都会殷勤地接待那些考古学家,希望他们为帝国的现代野心提供更多的古代理由。但是,从种种纪录来看,那些考古学家对于两位领事除了感谢之外并不抱有太多的尊敬。他们毕竟深谙历史,比眼前披着外交套装的情报政客更知道轻重。第二天他们又来到了沙漠深处,只要见到一点点古代的痕迹就会急速地跪下双腿,用双手轻轻地扒挖,细细地拂拭。很久很久,还跪在那里。

如果仅仅从动作上看,考古学家,是在代表现代人跪身谢恩。

无言的大地,有多少地方值得我们跪身,又有多少地方需要我们谢恩。

想到这里,我决定给上海援疆团队作一次演讲。我在演讲中叙述了喀什在中华历史和中亚历史中的独特地位,然后说:“即便从学术的立场,我也要深深感谢大家为新疆所做的一切。但是,在整个过程中,我们不能老是想着上海在支援新疆。请记住,当西域和喀什让世界文明血脉畅通的年代,上海还是海边荒滩。也就是说,没有西域和喀什,就没有今天的中国,今天的亚洲,今天的世界。当然,更不会有今天的上海。 ”

中华文明有一个好处,就是永远保持着生生不息的循环记忆。在中国人的心中,哪一条古代的大路都不会成为彻底的荒路,哪一种古代的灿烂都不会熄灭得无影无踪。正是时间和空间的大幅度回馈、反刍和互济,使这个文明成为人类所有古文明中未曾中断和湮灭的唯一者。更何况,我们前面说了,西域和喀什的大地上留下的一排排巨大的数学公式,永恒地证明着通向不同空间的必然性和可能性。因此,今天在那里的种种努力,不完全是为了古代,更是为了未来。

责任编辑:潘攀校对:叶其英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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