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则不同;尽管朱佑樘、张氏和朱厚照三方也许都明白相关事实,但他们却共同把它做为一个秘密掩盖起来。这大概首先是张氏的意志,因为关系到她的地位,朱佑樘则屈从了她的意志。但也不能排除其中部分地体现了朱佑樘自己的意志。朱佑樘本身作为“宫人之子”,自幼命几不保,所遭之罪及内心压抑更难言尽;出于这种恐惧记忆,也出于对儿子的爱,他要掩隐朱厚照低贱出身的愿望,全在情理之中。
然而他所忽略的是,这一决定却让朱厚照终生陷于对自己真实身分不能认同的痛苦,并永远发出其真实身分比假定身分低微的暗示。虽然我们毫无证据,但从朱厚照所作所为的心理分析,他的确一直在近乎疯狂地百折不挠地拒绝、逃离以及改变自己的身分,显示了对他公开身分的不耐或难以承受之感受,并用相当程度上的“自贱”“自虐”,来曲折地向“真实身分”回归。
金庸笔下,韦小宝在“妈妈是婊子”的自嘲自虐中,表现出破罐破摔、死猪不怕烫的心态,作为对自卑感的掩饰。朱厚照则置朝臣的诤谏、哭谏、讽谏统统于不顾,任他们说什么,尽情在污泥浊水中撒欢,大有你嗦一次我升级一次、你说这样荒唐我就干更荒唐的给你看之势,分明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嘴脸。
犯浑耍泼的同时,他俩也同样幻想着一种英雄梦。这是非传统和非正面意义上的英雄,准确的称谓应该是“豪杰”或“好汉”;他们在三教九流的际会与厮混中脱颖而出,占据强势地位,并以受这类人的拥戴或服膺来证明其力量。自古以来,中国的“江湖社会”本质上就是为韦小宝一类体制内失意者和底层人准备的,作为他们志伸意舒、扬眉吐气的一种管道。
表面上,朱厚照不是韦小宝那样的“江湖中人”,与江湖社会更分处两个极端;然而,我们不拘泥于概念的话,却发现豹房里的情形和各色人等,很像江湖,体制内的君臣关系业为江湖式的结义关系所取代。朱厚照曾把追随他的钱宁、江彬等统统收为“义子”,仅正德七年九月,一次就收“义子”一百二十七人,内中有阉奴、市井豪滑、军界强人。可以说朱厚照在豹房之为“义父”,与宋公明在水泊梁山做一百单八好汉的“哥哥”,毫无不同;豹房实际上已经演变为一个合法的江湖,而朱厚照则是它的老大。
在朱厚照,逃往豹房就是逃往江湖社会,就是在带着皇帝面具的同时得以自由地到体制外世界闯荡、显身扬名并医治心灵创伤。他在这里收获的全然是另一种体验,是作为皇帝无法品尝到的成功感,是如鱼得水、终于忘却自卑的归属感。正德朝的所有大臣,丝毫不懂他们皇帝的内心,真正吃透他的是江彬(在这方面,刘瑾、钱宁的见识终归有限);当其他人只晓得把他当皇帝对待时,江彬却有意识地把他打造成一个大头领,帝王史上的造反者、起义领袖和反潮流英雄,让他拉起自己的队伍,啸聚“山林”(不妨把豹房想象为“忠义堂”)、掠州陷府、养“压寨夫人”。
这是一个构思惊人的超大型角色扮演类游戏,就像迷失在大型电玩中的现代少年一样,朱厚照对这角色充满激情以致不辨虚实、假戏真做——他在冬日清凉的阳光下,笔直立在正阳门外,注视他的“俘虏”从眼前走过,那姿态,说明他完全忘记此乃虚妄的一幕,而如此专注地品尝着其间的英雄况味。
有人说“(韦小宝)在失父的状态中度过了自己貌似幸运实为颟顸的人生”。只须把“父”字换成“母”字,此语即可用于朱厚照。对于韦小宝,父亲缺失,受打击的是母亲这个符号,因为其潜层意味即是“父亲”所象征的“社会”蔑视和排斥作为妓女的母亲,进而,这种蔑视与排斥又自然地传递到他这妓女之子身上。
对朱厚照正好颠倒过来,母亲缺失,受打击的是父亲这个符号,虽然他完整而明确地拥有父亲的概念,可这个“父亲”却由于不敢正视自己孩子的真正生母,抑或容忍对后者的抹煞,而陷入人格与道德危机,这种危机最终动摇的是朱厚照的人格与道德。这样,说到底朱厚照内心也是一种对“父亲”的怨恨,是间接的或更加曲折的无父状态。
他们殊途同归。“父亲”的缺失或隐退意味着什么?儒家指斥无君无父之人即如禽兽,这说法并非过时的迂腐之论。“父亲”不仅仅是具体的某人,更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是秩序与准则的象征。
从人类文化学角度看,对“父亲”的认知,与国家、法制等社会理性的形成同时,是人告别原始和动物性(自然、无序)而走入文明的开端,这一基石至今未变。不单古代,即便今日,世俗生活中的缺父状态,也几乎总是造就反社会、边缘化的个人。韦小宝和朱厚照流氓性格的根源就在于此。
评价朱厚照,有或简或繁的两种角度。
简化的角度,如正史那样,只把他作为一个皇帝论其功过——这样,结论自然明确而单向,无非近群小,”“冠履之分荡然”,“朝纲紊乱”,“至重后人之议”一类,基本是否定的。这种评价既合乎事实,也是必要的,朱厚照应当为其作为皇帝犯下的罪愆接受指责。
不过,我们说它还算中肯,却并不表示它很周全。如果仅仅从这种角度评价,我们明显发现朱厚照的特殊性、个异性被抹煞了,只剩下昏君的共性,成为古代层出不穷的昏君之一员。其实,他远比昏君复杂有趣。
此人一生,上演了绝大的喜剧,乃至闹剧,其中固然有极权的作用,却显非仅仅以此所可解释者;他的个性,他内心世界的不均衡性、破损性,他人格发育上的障碍,他理想与现实、 禀性与角色之间的冲突……这些都大大超出政治层面之外,而亟宜加以人文的剖视。
如果说,金庸以韦小宝写出了武侠小说的反英雄形象,朱厚照则是以一生的行事塑造了皇帝中的反皇帝形象。这个从政治历史角度三言两语就可以搞定的“简单人物”,从文艺眼光看其实却是个相当可爱的家伙,浑身是戏,我一直在幻想有朝一日周星驰把此人搬上银幕,并预感他们的组合将是一个绝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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