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大地之子黄大年(11)

报告文学:大地之子黄大年(11)

泪痕深处,我心归处

1月13日,大雪,长春迎来了零下23摄氏度的严寒。

泪水划过面颊,打在手上都绽成了冰花。

长春市殡仪馆西辰厅内,此时聚起了八百多人。满满一室的黄菊花散着淡香,映着洁白的天花板,驱散了窗外的寒冷。

黄大年静卧在鲜花丛中,面容是那般安详。已经瘦成一把骨头的张艳守在一旁,没有眼泪,也没有言语,她只是默默地看他,仿佛这个世界就只剩他们两个。

黄大年穿的是一套黑色西服,里面是白色衬衫,脚上一双黑色正装皮鞋。因为身体浮肿,衣服和鞋都是临时购买的,尺码比平时大了两号。

大家想找一套最庄重的衣服,翻找半天,才发现他常穿的就是那件磨毛了袖口的黄呢子西装、两件褪了色的夹克衫、几件毛衣和洗得泛白的牛仔裤。柜子里还有很多衣服没有拆封,因为他根本无暇顾及。

焦健凑过去,看了一眼黄老师的白衬衫。他想确认一下,那么爱干净的黄老师穿的是不是洁白洁白的。

几天前,焦健和其他几个人帮着家属给黄老师换了衣服。怎么从医院出来,怎么去的殡仪馆,怎么又给黄老师换了新衬衫,怎么把他送去那冰冷的所在……这些在焦健的大脑记忆中好像被自动删去了。

唯一刻在他脑海中的,是黄老师最后一次讲话。

2017年1月1日,新年元旦,手术后第18天。

病房里,黄大年手臂上插满了管子。在焦健的帮助下,黄大年认真收听着习近平主席的新年贺词。前一天晚上,他已经托护士把这段视频录下来,拷贝进电脑里,一连看了好几遍。

2016年,“中国天眼”落成启用,“悟空”号已在轨运行一年,“墨子号”飞向太空,神舟十一号和天宫二号遨游星汉……

讲话中,习近平主席提到科技攻关,黄大年显得有些激动,他猛地深吸一口气,用沙哑的声音对焦健说:“国家对科技创新这么重视……有了国家的决心……我们的技术马上就要到派上用场的时候……你们都要准备好,加油干啦……”

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

焦健忍着泪,直到出了病房的门他才哭出来。他看见了黄老师眼角含着泪光,他知道这个人没有一时一刻不想着赶超前沿、不想着超越极限!

黄大年没有留下什么话。他唯一的“交代”,是在进手术室前。他和弟弟静静坐着,沉默片刻后,他先开口道:“大文,我的保险柜里有一些资料,研究所里有两台电脑,我和于平老师也说过了,如果我醒不过来,他们要继续做下去。其他的也没什么了。”

走到生命尽头,他惦记的仍是他与同事们共同的事业。他最珍视的,还是他与科学这份特殊的“情”。

2016年2月14日,看到情人节的浓郁氛围,黄大年曾在微信朋友圈写下一段耐人寻味的话:

我是否有情,我情系何处,用不着看别人学别人,与生俱来。真正从事科学的人,往往看重与事业发展有关的情谊群体,面对“知音”常有相见恨晚的遗憾,发展的是与众不同的情……其实,值得永久珍藏和回忆的东西,才叫作“情”。

超然于世、至情至真,这就是黄大年!

当他俯视大地、仰望深空、憧憬大海,他已找到了独属于他的、朴素而又隽永的心灵归处!

按照长春当地风俗,出殡时逝者要口含铜钱、盖上黄缎。可焦健觉得,黄老师不是普通的人,他不信这些东西。

“黄老师应该盖着党旗或者国旗走。”黄玲听了焦健的提议,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她比哥哥小了18岁,这些年哥哥经历了什么、做了哪些事情、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她和大文似乎都搞不清楚。

2016年7月19日至22日,黄大年受邀参加了中央党校举办的“高层次科技领军人才专题研修班”。动身前,他在办公室忙活了一整天,反复整理修改自己的科研资料。

回到长春,一进办公室,黄大年就兴高采烈地告诉师生们:“我代表讨论小组发言了,效果特别好。党和国家都重视这些研究,咱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啊!”

说着,他就打开自己的背包,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个塑料袋,打开包裹着的毛巾,里面是一个白瓷茶杯。茶杯下面还配有一个托盘,黄大年特意用餐巾纸包起来,生怕刮坏了上面的金色镶边。他打开书柜的玻璃门,把这套茶杯摆在了专门存放各类奖牌证书的格子里。

王郁涵见了,有些纳闷地问:“黄老师你带个这回来干吗?”黄大年乐呵呵地指着上面印的“中共中央党校”字样给她看,“喏,这是中央党校发的,我得留个纪念。”

那段时间,他还找来一本难得的“课外书”——长篇报告文学《长征》。工作之余就拿来认真阅读,那些在血与火中淬炼的英雄故事,常常让他心潮澎湃。

现在,那本鲜红色封面的《长征》静静地躺在书柜中,等待着他的主人。第564页,他还细心地做了最后的折角。

这一生,一路长征,黄大年始终向往报国英雄的壮志豪情。中学时代,他曾与一帮部队子弟生活玩耍,时常把自己当作以一当十的英雄,高喊着“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的诗句。

这一生,一路长征,黄大年始终都想做一名坚守到底的战士。即使暂时和部队失去联系,他也终究要回到组织的怀抱。

1月13日这天,大雪漫天,仿佛要用那洁白覆盖这世间的一切。

焦健和黄玲捧着黄大年的遗像从他家居住的小区出发,他们要带他穿过工农广场,走过南湖大路,最后看一看他的第二故乡。

在小区对面的十字路口,焦健举起了一个泥做的火盆,用力摔在地上,冲天大声喊道:“黄老师,一路走好!”

铅灰色的火盆碎成很多片,散进了雪地,没有了声响。

长春的老辈人相信,子女为故亲摔碎了火盆,他们的灵魂就将砸破桎梏,安然离去,寻找新的彼岸之所。

焦健仰头望向天空,他想知道,那一缕忠魂是不是直上九霄,去往他魂牵梦萦的故里?

那里,有他一生中最安稳快乐的童年时光。在南宁地矿局地质大院的树荫下,他一边画着和日本鬼子打仗的漫画,一边给同学们绘声绘色地讲着故事。

那里,有他少年时代自立图强的艰辛跋涉。在辗转寄读的几所学校里,如果老师说“只有一个同学考试得了满分”的时候,同学们就知道“不用问,又是黄大年”。

那里,有他父母的坟冢,有无法弥补、难以言说的遗憾。

2016年清明时节,黄大年专程抽出时间回到老家,和弟弟妹妹到父母坟前。

“大文、黄玲,我想跟爸妈说说话。”弟弟妹妹悄悄退后,黄大年就坐在坟前,絮絮诉说:

“爸!妈!你们说的,大年都记着呢。你们说让我回来报国,我现在给国家做事情,一分一秒都没耽误,你们说回来以后离家近一点儿,我也在想办法和广西这边的学校、机构对接,为家乡建设出点儿力,退休以后,我就在这儿住,陪着你们……”

黄大年还约上几个发小,去了广西第六地质队的旧址。曾经的小学校、饭堂和球场已经不再,一家人住的房子刚刚被拆,砖块瓦砾还在原地突兀地堆着。他静静站了许久,最终用手机拍下了那残旧的回忆。

这一生,从南宁到长春,他走得太远。从长春到剑桥,他走得太难。从剑桥再到长春,他又走得坚定。

他曾在朋友圈写道:“大跨度的经历难免遭遇各种困难,拼搏中聊以自慰的追求其实也简单:青春无悔、中年无怨、到老无憾。”

青春无悔、中年无怨、到老无憾。这就是黄大年追求的人生境界,也是他一生的真实写照——

勤奋求学,他在人生的黄金时代勤奋耕耘、流光无悔;归国创业,他把每一分光阴都用到了极致,把所有的智慧都奉献给了国家;年近六旬,他跑回家乡联系合作,希望家乡父老跟上科技发展的大潮,他还四处看房,为晚年寻一处聊慰乡愁的心安之所……

这一生,黄大年奔波了一辈子,奋斗了一辈子,追赶了一辈子。

现在,总是难得一聚的人们都赶来了。祖国各地的老同学、并肩奋战的攻关团队代表、相关部门的负责同志、国家“千人计划”专家……就连一面之缘曾向他讨教过的青年学者也来了。

学生们挑了一张彩色照片做他的遗像,因为“黄老师是那么阳光的一个人,他不需要以黑白作别”。

照片旁边摆放几根烤苞米,几位大学室友忍不住哽咽道:“大年,你是广西人啊,上学的时候没有米粉,你天天去食堂等白米饭,怎么这些年你吃的就是这个啊!”

高平在痛惜中也在试着去理解大年的离去。

“大年回国是带着很多期盼的。他希望在很好的科研环境中可以把创新的点子与国家的发展结合起来。在这个过程中他觉得他可以把个人的能力、作为与祖国命运、科技创新的伟大事业紧密结合,而且他可以在较高层次上释放已有的经验,从比较权威的层面公开表达理念观点,影响一些决策和学生弟子的人生规划,是一种获得。”

司机刘国秋没有去送别。他依旧开着他的车,行驶在往返机场的路上。他给黄老师备用的毯子和枕头,还在车后座放着。

雪花黏在窗前,朦胧了视野,他突然想把车速开到最快,就像很久以前拉着黄老师赶路一样。

他很想再拉他一次,就像过去一样,偶尔拉几句家常,对着啃一会儿苞米。他很想问问那个小老头儿,不出差了怎么也不吱一声……

1月8日晚上,刘国秋突然想起有一个月没见黄老师,他怎么突然闲下来了?然后就用手机上网搜索,一条黄大年的新闻的最后一行赫然写着:享年58岁。

这是他第一次在网上搜索“黄大年”,也是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认识“这么一个大人物”。

“不可能,绝对的不可能!”他马上给王郁涵打电话:“黄老师咋的啦?”

王郁涵还在哭:“刘师傅,黄老师没了。就是今天下午的事。”

“怎么会这么巧?!”刘国秋喃喃道。

“刘师傅,这是黄老师在用他的方式跟您说再见呢……”

雪不再落下,回忆变得滚烫。大地若有情,也承受不了这离殇。

送走了所有来宾,学生们集体跪倒在黄老师身边。地质宫那盏长明的灯火熄灭了,他们迎来了“生命中最冷的一天”。

赵思敏想起,某个夏日的傍晚,黄老师把大家从实验室拉到操场,带头脱下鞋健步如飞,带大家“做一次免费足疗”。

高秀鹤想起,有一次路过游乐场,黄老师看到大家想玩又不好意思开口,就陪着大家玩遍了所有项目。

于平想起,黄老师住院前,执意要从家去一趟办公室整理材料。临近黄昏,车里放着口哨版的英国民歌《斯卡布罗集市》,黄老师望着车窗外偷偷抹去了眼泪。

周文月想起,手术室的大门即将关上那一刻,黄老师突然和医生说想“再看看我的学生们”。他又回到门外,跟他们一一握别。

周帅想起,平安夜,大家为黄老师布置了病房,摆了很多平安果,黄老师有些出神,后来又在微信群里给大家发了红包……

不知是谁先哭喊出声来:

“黄老师!让我再给您磕个头吧!”

“黄老师!以后您再不用赶路了!”

“黄老师!您说过,还有一身本领要教给我们。”

是啊!有多少相约还没有实现,有多少感谢还没有表白,有多少精彩还没有到来……

身患重感冒的姚立华强撑着身体,送了黄老师最后一程,从殡仪馆回到家中,便高烧不退。那几天,大年老师的音容笑貌总是萦绕在脑海,她想起艾青的那首诗: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妈,我一定要做一件事情。”姚立华躺在床上、面色苍白。

“你说吧。”姚立华的妈妈多次听她提起过黄老师。

“我写了一篇纪念黄老师的文章,但我觉得仅有这种方式还不够,我要为他再唱一次《我爱你,中国》,我想他听到会非常欣慰的。”

踩着齐踝的大雪,姚立华和妈妈相互搀扶着走进录音棚。录音师一看她的状态也劝她:“姚老师,您身体可以吗?”

“我想唱出来,让黄老师带上走……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

录好后,姚立华第一时间发给了任波。手机响了,任波一看,双手颤抖,默默点开:

我爱你森林无边,

我爱你群山巍峨,

我爱你淙淙的小河,

荡着清波从我的梦中流过。

我爱你中国,

我爱你中国,

我要把美好的青春献给你,

我的母亲,我的祖国……

疲倦而沙哑的声音流了出来。电话两端的人,流着泪一遍遍反复听着……

这一生,兜兜转转,走过荆棘密布,也有繁花似锦。有人说他傻,有人笑他痴,他却报之一笑,毫不介怀:“国家的强大是我的梦想,回来能放弃那么多,就是为了这个,干得那么累,为了啥?还是为了这。”

最后清醒的日子,他还倚在床上,打着点滴,为学生答疑;他嘱咐于平,“把咱们自己的经费再压缩一些”,确保其他机构积极参与;他记挂姚永明参评副教授,硬是用颤抖的手,写下一段歪歪扭扭的推荐语……

为什么啊!黄大年,走到生命尽头,他想的依然是工作,是别人?也许,正如先哲所言,一个真正热爱祖国的人,在各个方面都是一个真正的人。

黄大年去世后,人们从他生前少有的采访中,更加读懂了他的心迹。

2016年12月5日,黄大年最后一次从长春出差到北京,破例接受了新华社记者的专访——

我国的入地探测装备大部分靠进口。如果说我们是“小米加步枪”的部队,人家就是有导弹的部队,是这样一个差别……5年前我们是跟跑,经过我们的努力,到了今年,进入并跑阶段,部分达到领跑。

3个多小时,他的声音已经沙哑,可说起项目来依然滔滔不绝。看着黄大年疲惫的状态,团队成员刘杰几次想要打断他,却只能在旁边心疼地抹泪。

我每天晚上都是两三点睡,没有周末,没有周日。一天休息5个小时,有时只休息3个小时。在中国做科学,像我这样的人挺多的,玩命去干……哪天倒下,就地掩埋。

“哪天倒下,就地掩埋!”这就是他的选择,他的归宿。

当人们理解了他的信仰,才知他的旅途虽有泪可挥、却不觉痛苦,他的终点虽提前到来,却无须悲凉。

马克思曾说,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默默地,但是永恒发挥作用地存在下去,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

现在,鲜红的党旗覆盖着他,温暖了他生命的最后时刻。

人们重新念起他的入党志愿书,泪水模糊了视线:

“人的生命相对历史的长河不过是短暂的一现,随波逐流只能是枉自一生,若能做一朵小小的浪花奔腾,呼啸加入献身者的滚滚洪流中推动历史向前发展,我觉得这才是一生中最值得骄傲和自豪的事情。”

责任编辑:郭浩校对:刘佳星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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