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与新诗为邻(6)

——如何欣赏现代诗

摘要: 作为现代人的我们对古诗非常熟悉,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但是提到新诗(现代诗),大部分人会感到困惑,甚至产生疏远感,觉得它离日常生活很远,但到底有多远,又模模糊糊的说不清、道不明,这是为什么呢?我们能不能找到一种办法去掉新诗的神秘面纱,拉近新诗与现代人的心理距离?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去阅读并学会如何欣赏它。本期报告中,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臧棣通过对比古诗与新诗的异同,提出了阅读现代诗的两大疑惑及解决办法,并介绍了现代诗阅读需要注意的六个问题。敬请关注。

再讲一首可能稍微难一点的,在语言表达上比较怪异的现代诗《腹语术》。这首诗是现代派女诗人夏宇写的,她可能被人认为是台湾最优秀的几个女诗人之一。

我们都知道腹语在汉语里的基本含义是什么,作者在后面加了一个后缀:术。腹语本身就跟心有关,再加上一个术字实际上就把心术和腹语叠加在了一起,你可以就此做一个大胆的联想,就是以腹语为心术的一种不便公开表达心理想法的情境。大家再想一想,在汉语里我们什么时候会用腹语,一般是在对方特别强大,我们没法公开跟他进行较量的时候,比如基于某些日常伦理,如果公开表达出来的话,好像会有辱自己的尊严的一些话。还有一点什么?腹语不是普通人交流时用的语言,对吧?刚才我讲了,在现代诗歌里,诗人对词汇日常含义的使用本身是一种近似反讽、超常规的使用。那我们来看诗人使用“腹语术”这个词是想表达什么,先来看一下整首诗的内容。

腹语术

我走错房间

错过了自己的婚礼。

在墙壁唯一的隙缝中,我看见一切进行之完好。

他穿白色的外衣

她捧着花,仪式、许诺、亲吻

背着它:命运,我苦苦练就的腹语术

(舌头那匹温暖的水兽 驯养地

在小小的水族箱中 蠕动)

那兽说:是的,我愿意。

这首诗是不是比《墓床》理解起来要复杂?我刚才讲了,顾城的诗里化用了一部分中国古代诗歌中的意象,甚至古诗里的诗意逻辑,因为顾城喜爱古诗并且读过很多中国古典诗歌。但是《腹语术》的表达方式不一样,它完全是一首现代诗。

初看上去,你觉得她写的是什么,有些茫然,但是如果静下心来去把握,还是能找到很多线索。诗人在诗中给读者留下了线索,她想表达什么,在诗里其实有过交代。

先看婚礼这个词。她写了一个仪式,婚礼进行的场景:他穿着白色的衣服,她捧着花,仪式、许诺。联系这几个意象去推理,我们知道诗人想表达的东西跟婚礼有关。那到底是什么呢?再看“走错”“在缝隙中看见”,那么这个错误跟婚礼产生了联系。另外,通常正在进行的婚礼是生命中非常幸福美好的事情,而诗人在表达婚礼场面的时候不是公开坦然的旁观,而是透过墙壁唯一的一个缝隙像窥视者一样,好像你要是错过这个缝隙就看不见了,只有那个缝隙可以看见这样一个场面。到这里,诗中婚礼的场面已经发生了一个矛盾,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感受到。婚礼的场面应该是周围布满了白色鲜花,人们都带着非常灿烂的笑容的一个很欢乐、很阳光、很明媚的生命场景,怎么会跟错过和透过缝隙去窥视有关呢?她想窥视的真相是什么?诗人想表达的一定是她自己对婚礼的一个见解。为什么不能公开表达?可能基于各种各样的考虑,诗人觉得如果公开表达的话会遭到反驳或泼污水等种种反对,或者她仅仅是想表达对某一个真相的参透,并不想跟大家交流这个东西,也不想把她自己的见解强加给大家。她觉得大家没有认识到这件事背后的真相,所以后面用了“背着它”这样的说法,这也是一个代表着不和谐的意象。透过缝隙看本身就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背着它好像带有一点儿背叛的含义,或者说阴影,是跟阴暗面有关的事物。她看见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事,有点像卡夫卡小说里《变形记》写到的那个场景,昆虫变成人,人变成昆虫,这种身份和人格上的转换。

这里出现了一个水兽的意象。诗人是怎么写的呢?“驯养地,在小小的水族箱中蠕动。那兽说:是的,我愿意。”举行婚礼的时候,公证人会问女方愿不愿意嫁给他,问男方愿不愿意娶她,双方都说“是的,我愿意”,诗人这里借用的是这个语言。那么诗中是谁在说呢?这句话本来是新郎和新娘对彼此的承诺,但诗人以自己独特的眼光去看,看到的既不是穿着白衣服的新郎在说,也不是捧着鲜花的新娘在说,而是“兽”在说。这个“兽”是什么样的形象呢?是舌头,非常温暖甜蜜的“小兽”,被驯养,被调教得非常乖顺。它的活动范围是在天地间一个广阔的范围里吗?不是的,它在一个水箱里面,是密封的空间。水箱的意象包含着隐喻,与牢笼和囚禁有关。下面这个词用得更加令人不舒服,“兽”的动作是像非洲猎豹、非洲羚羊那样雄健地奔跑吗?不是的,它像蛆虫一样在那边蠕动,对吧?所以把几个意象叠加在一起看的话,我们就知道这首诗大致在表达什么样的含义了。

我讲一下诗人夏宇的生平吧,了解她的生平对理解这首诗可能会有所帮助。夏宇是一个非常特立独行的女诗人、女艺术家,她可能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结婚,那么她为什么没结婚呢?我们可以去猜想,也许她对婚姻有自己的看法,而这首诗,就表达了这样一种看法。

她想象自己在梦中经历了一场婚礼,她走错了房间看到正在进行的婚礼场面:新郎穿着白衣服,和另一个手捧鲜花的她按部就班地完成婚姻仪式。那个在错误的房间里的她通过唯一的缝隙去窥视,看到了什么?在做着庄重承诺的两个人本该很幸福,但在她眼中他们的形象却非常模糊,并不真实,像水族箱里被驯养的水兽,可能是两尾金鱼或是其他什么东西。水箱是一个会布置得很漂亮,非常温暖的带点囚笼色彩的环境。在诗人眼中,作出承诺的人已经变成水兽了,当他们说“我愿意”的时候,是在表达生命的真实意愿吗?能承担得了那份责任,接受一切后果吗?或许诗人认为婚姻像是在做游戏,而像她这样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则不愿意玩这种游戏,因为她觉得如果做一个真实的承诺的话,她没法保证自己永远是当初那个许诺的人。

大家想想,在日常的伦理观念里,这种想法肯定会遭到很多人反对,对吧?包括我自己也会反对她,因为我觉得婚姻可能是存在很多问题,但也会给人类带来很多美好的体会。对这个问题,大家还是坦然一点,把它当作一种命运,遇到了就是遇到了,没有必要刻意回避它。所以从理智上讲,我会反对她。但是基于一种生命体验,或一个人对这个世界的一种真实的个人观念,婚姻毕竟是一种法律关系、社会关系,它确实会对一个人的独立生命构成某种程度上的束缚。这个束缚能转化成好的东西,也可能真的变成一个恶魇。基于对一个个体生命对婚姻这个东西的理解的尊重,也不能说她错了,她有表达自身立场和见解的权利,她认为大部分婚姻可能都得不到一个好的结局,或者可能对生命独立是一种束缚,又或者我们的很多东西都在婚姻里被磨损掉了。

她这样的一种婚姻观念没办法直接表达出来,你说她写一首诗,我反对婚姻,给出一二三四点理由的话,这也不是讨论的事情,所以她只能通过非常隐晦的方式来表达,把她那种独特的生命体验说出来,说她不愿放弃生命的独立性。在任何时候、任何社会里,她的见解都是一种非常特异的见解,或者说她的存在是一种特异的存在,不可能被社会伦理所接受。如果一个社会足够开放,这个东西可能被包容,但是尽管此,它仍然是个怪异的存在。但是她作为一位诗人,一个非常敏感的生命个体,她认识到了自由和独立的意愿对一个人的生命权利来讲是非常珍贵的,失去它可能会造成严重、晦暗的伤害;同时它也是脆弱的,真的很容易受到束缚。

我刚才讲的这首诗,包括很多其他的现代诗,一开始接触的时候你会觉得它很怪诞,因为它反映了一个个个人对世界的理解。而古典诗歌主要是古人对不同地域、不同历史时段的理解。二者属于共同的诗歌文化,古典诗歌需要达到一种可以静观的美的意境,如今已被提炼成一种文化记忆;现代诗歌很开放,尊重个人表达的权利,特别是个人的独特感受。正因如此,我们在阅读现代诗的时候会觉得诗人总是在用个人象征表达着个人感受,理解起来就会造成很大的障碍。但是其实语言是一个约定俗成的东西,不管再怎么具有个人风格,再怎么偏僻,它总有一个张力,经过大浪淘沙一样的过滤和清洗,终究能把个人化的东西拽回到一个可以理解的范畴里来。

好,谢谢大家。

(根据宣讲家网报告整理编辑,

未经许可,不得印刷、出版,违者追究法律责任)

责任编辑:杨雪校对:叶其英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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