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与新诗为邻(5)

——如何欣赏现代诗

摘要: 作为现代人的我们对古诗非常熟悉,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但是提到新诗(现代诗),大部分人会感到困惑,甚至产生疏远感,觉得它离日常生活很远,但到底有多远,又模模糊糊的说不清、道不明,这是为什么呢?我们能不能找到一种办法去掉新诗的神秘面纱,拉近新诗与现代人的心理距离?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去阅读并学会如何欣赏它。本期报告中,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臧棣通过对比古诗与新诗的异同,提出了阅读现代诗的两大疑惑及解决办法,并介绍了现代诗阅读需要注意的六个问题。敬请关注。

我举两个例子,第一个是顾城的《墓床》,我想大家对这首诗应该都很熟悉。

墓床

顾城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

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

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光看题目我们也能知道这首诗大概的主题向度,它写的是死亡,对吧?“墓床”,诗人把墓和床并列起来作为题目,反映了他对死亡的独特理解。我们一般人都说墓穴、坟墓、坟场或坟丘,很少有人会把墓称为床。坟墓里为什么要放一张床,床是干嘛的?是用来休息、安眠的。诗人把墓和床两者联系在一起,说明在他看来,死亡可能有一种极其特别的感受。这首诗的语言不是对偶句,非常散文化,是对一件事带有记录性的描绘和呈现。它展现的画面显得很安静,其实包含了很多动作在里面,包括过程性的动作,观察视点的变化和心理上的变化,是一个充满动感的世界。

先看第一句:“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这是写怎么对待死亡。我们知道人对死亡有一种原始的先天的恐惧和焦虑,对吧?人怕死,死亡对人的日常生活来讲是巨大的焦虑,但诗人表达了什么样的态度呢?知道人会死,但并不觉得悲伤。在第一句诗中,他已经传达了自己的观念,纠缠萦绕在大多数人心中的对死亡的无端畏惧和焦虑,对作者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以摆脱的事情。死亡该降临时就降临,诗人很坦然,不会悲伤,甚至好像不会被触动。这句话中包含了一个悬念:一个人为什么会这么看待死亡?这样的一种态度或观念对我们有没有启发?我们不一定能接受他的哲学立场和生命观念,但当看到有一个人,他对死亡跟我们有不同的想法时,能不能使我们在面对和应付死亡时得到一点点启发和参照?

下面诗人解答了他为什么不悲伤的问题,或者说他看透了什么才达到了宁静坦然,近乎超然物外的境界。诗人讲:“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一点点跟着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如果大家阅读古典诗歌的话,对这两句诗里使用的意象应该都非常熟悉,对吧?比如古诗在写死亡主题时,经常会用到“松”这个意象。他说:“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这是“我”不感到悲伤的原因之一,常青的松林代表了“我”的愿望,“我”对世界的所想所愿都已经安顿好了。

光是这一句还有点抽象对吧?怎么安顿的?他下面的两句诗更进一步做了解释。“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大家一定要注意他的地理位置是在海边。“下边有海”是什么意思?墓所在的地方一定是高于海面的,而且还高的不止一点点。为什么这么说?因为“远看像水池”,这个应该是在距海很远的一处悬崖峭壁上,或者海边很高的一座山的半山腰上看过去的感受。这句诗把中国古典诗歌里的登高主题化入其中,俯瞰的视角与杜甫诗里讲的“一览众山小”有些相像。能够站在高点去俯瞰这个世界,也是他获得安慰的一个原因。俯瞰的视角不是狭隘的,而是像广角镜一样宽广的,所以才有大海“远看像水池”的视觉效果。基于这样一个宽广的视野,“我”已经见识了很多的事物,有了宽广的胸怀。另外,这里面还包含了征服的过程。我们通常讲“海”,特别是在中国古典诗学或古典文学里,它的基本含义是什么?我们是陆地文化,海跟“异”的意象有关。中国古人对海有很多联想,比如《山海经》。在古人的印象中,海是和陆地上的这种比较安稳的田园文明相迥异的存在,是波云诡谲非常凶险的。但在诗人的视野里海是什么样的呢?通过俯瞰的、宽广的视角,原本大自然中不可把控的充满危险的大海成了一个水池。我们参观寺庙的时候经常会看到里面有莲池,对吧?水池是什么?养点莲花,放几尾金鱼,它是非常和谐的存在。他把凶险的存在转化为一个和谐的存在。

“一点点跟着我的是下午的阳光”,我们再去体会这句话。一点点跟着我的是什么?是死后的阳光。你要注意,这不是一个活着的人说的话,这是一个死者从墓穴里发出来的语言,但它也不是遗嘱,更像是一个经历了轮回的人的一种生命感受。说这些话的人表面上是死者,但是还有对这个世界的感觉,他还能够感受到自然的变化,特别是天光,普通人经常会忽略这一点,但是他可以觉察到。于是他说:“一点点跟着我的是下午的阳光”,就是午后缓缓移动的阳光,在松林间制造阴影的阳光。

所以他不悲伤的原因是什么?一是他找到了参透世间变化的一个制高点进而看透了世间的变化;二是他与自然融为了一体,与自然生命的荣枯轮回融为了一体,不再觉得孤单。我们为什么经常纠结于生死呢?就是觉得人死了以后就什么都没了,但是诗人不是这么想的,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如果你能摆脱悲观,去想象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各种生命的轮回的话,可能你就能摆脱纠缠在我们生命中的死亡阴影。

下面他又讲了不悲伤的第三个原因,是什么呢?就是“我”跟“人世”“人时”的关系。“人时”是我作为一个人生存的时间,是有限且短暂的,这是一个自然的生命过程,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没有什么好焦虑的;另外,“人世很长”,是说人类的存在或生命的存在很长。这种短暂和永恒之间的关系自有天道来安排,你不必为此悲伤,顺应它就好了。怎么顺应呢?“我在中间休息”,“我”的肉体已经消亡了,但是“我”没有死,因为“我”有一种跟自然融为一体,生命得到了轮回的感受,就好像“我”的生命能量和感受力已经超越了生死的世俗界限。所以“我”只是在休息,与生死无关。

最后这几句他说得非常普通,但是你去琢磨他的话,也是非常有深意的。假设这时来了一拨游览的人群,他们穿过松林,从海边的墓穴中走过。走过的人在议论纷纷,这也是死后的“我”听到的他们的谈话。他们中的一些人说“树枝低了”,另一些人说“树枝在长”。这是什么意思呢?这些旅游者都是走马观花的看客,他们没有看出转换生死观念的视角可以令一个人的生命在某种意义上获得“永生”。“我”可以从另外一个世界知道这个世界在做什么,但我们这些看客如果不能觉悟,只能看到松树树枝的变化而看不到它背后蕴含的生死逆转的话,就永远无法摆脱对死亡的恐慌。

刚才我只是用自己的理解对这首诗做了一个简要的说明,真的用心进一步解读的话,大家还可以根据自己的经验产生很多很多其他可能的联想,给出更微妙、更精彩的解释。从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出,现代诗歌陈述的画面包含一种心理上动态的感觉,即戏剧性。在一个看似简单的文本里,作者用了很多上下、长短的关系,生者和死者的关系,“我”跟“走过的人”(看客)之间的关系。如果大家静下心来,抛开偏见,在保持对现代诗语言的好奇及敏感的基础上不断去追寻,思考他为什么这么讲,想表达什么意思,可能还有什么含义,我们都能给它一个非常独到、独特的解释。当然我们刚才讲了,《墓床》的作者是顾城,他的生死观或者说哲学观与中国古代的道家相似,我们可能并不赞成道家的生死观,但是我觉得这可能是一个摆脱对死亡的恐惧的适当途径。我们有时候太在意生与死的问题,蝇营狗苟,把自己搞得很累,对吧?其实换一种眼光,跳出那个范围,你就能一下子获得解放。

这首诗运用了散文的表达,虽然句法上按照中国古典诗的句法,也有类似对偶的语言上的安排,但形式相对来讲比较自由,基本上属于自由体式的表达。通过这首诗我还想说明一点,其实用非常普通的现代汉语就能把我们对这个世界的非常丰富且足够深刻的感受表达出来。所以大家要抛开一个偏见,就是觉得用现代汉语写出来的东西,用散文的语言写出来的东西就没有味道和内涵,其实不是。此外,大家一定要相信,我们虽然是现代人,但身上传承着民族的血脉,可以说,我们在对诗歌的表达上拥有一种先天的天赋,不管我们用什么样的语言,都能够写出含义丰富的诗歌作品来。

责任编辑:杨雪校对:叶其英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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