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丰年:今世惟此苦吟才(3)

辛丰年:今世惟此苦吟才(3)

3. “历史中的声音”

怎么也没想到,自2006年起,我有幸成为对晚年辛丰年来说比较重要的一位编辑。我开始主编《文汇报》副刊“笔会”,很快收到严晓星转来的文稿《书架即景》(这篇名是我编稿时代拟的)。文章极好,写的是去年一年所读的几本书。一看文末署名:辛丰年!顿使我大喜过望。文章很快在头条位置发出,由此我和他取得了联系,主要是通信,也不时打个电话,有重要事则请晓星兄跑一下腿。那几年里,辛丰年几乎所有的文章都由我处理了,他写来过十余篇稿子,短的一千多字,最长的有四五千。开始时一年会有三四篇文章赐我,到后来,越写越慢,半年才能写成一篇,最末一篇《咀嚼〈陶庵梦忆〉》,两千二百字,发表于2009年5月,差不多磨了一年。他作文之认真、艰苦,到这时我才有真切体会。

当初一读《书架即景》,我便被感动了。他因自己能读到两本英文原版巨帙——古德曼著《莫扎特传》(1999年版,900页)和托德著《门德尔松音乐传记》(2003年版,700页),深深感恩:“短短一年中竟有偌大眼福,对一个渴望新知然又无书可借的乐迷兼书迷来说真是交了好运!”又因儿时读过伍光建译本《克阑弗》,六十年来常盼重读,这年不仅读到,还找来英文原版对读,进而得陇望蜀:“是否在老眼昏花的暮年再读到他译的《孤女飘零记》(即《简·爱》,茅盾所激赏)、《狭路冤家》(即《咆哮山庄》),还有至今未见别人译过的《洛雪小姐游学记》(同样是勃朗特之作)呢?”这种书痴心境,真是迷人。

他是极端认真的人,读书、听乐,对于他都是天大的、必须一丝不苟的事。对曾经读过的书,他怀有真情,一如对待离家的子女。一聊起感兴趣的书,虽是在电话里,我也能感到他眼睛发亮,声音也变了。他曾向我借《赵家璧文集》,因其中收有他从前读过的伊林的《五年计划的故事》和《室内旅行记》。我在一本小书里写到捷克画家兹德内克·米莱尔1957年的成名作《鼹鼠做裤子》,这引起了他的回忆,马上托严晓星帮他去买此书的新版。他晚年的文章里,到处都是对书之情、之思、之忆、之盼、之满足或不满。

其实这时,他已经不再听乐,对自己一生中花那么多时间听音乐,他有点后悔。他不止一次对我说:“听音乐把读历史的时间占掉了,我有那么多书来不及读!我现在应该读史。”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音乐没有什么用,当然写成文章还有点用。看来,他是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所起的作用太小,他想知道更多的事,弄清更多的事,也想把长期积累的更多心得告诉世人。但他的时间确实不多了,加上身体不好,白内障严重(动过手术但很快失效),眼睛易花,手又抖得厉害,有时翻书也困难……他要把有限的精力集中在最想看的书上。我曾提到一本极精彩的长篇新作,他略一犹豫,即说:“小说我不看了,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了。”他那时主要读传记和回忆录,多是历史方面的书。但他读书计划仍然庞大,在他生命最后几年,还一再表示:“《鲁迅全集》我一定要再读一遍,我相信会读出新的感觉。”

他晚年的文章,集中于一个题目:历史中的声音。他写梁启超,写李叔同,写丘吉尔,写梁武帝,写夏丏尊,写陈歌辛,写苏东坡和张岱,看起来题材分散,其实都是写历史的关键时刻,所留下的让人难以忘怀的几句话,那是人的心声,也是历史的刻痕。他以自己听音乐的敏锐耳朵,在史书中寻觅这心声和刻痕。在一篇《听古人说话》的短文中,他指出了与鲁迅相同的发现:历史中到处写着“吃人”。

他其实有着极为深入独到的史识,但他还未全部写出。我直觉地感到,他的拼命读史,并非只为写一本《历史中的声音》(这一本也没最后完成),他一定有更大的野心。他曾将台湾版黄郛夫人的两卷本《亦云回忆》全书复印,一如过去复印音乐典籍,并曾细细研读。他也向我推荐此书,认为其中有许多历史真相。从这一类准备工作看,他本来是想走得更远的。

辛丰年一生勤奋。他情感丰富,思虑细密,极具才华。他活到九十高寿,晚年的生命质量不低。然而,他仍属“千古文章未尽才”!要说有什么遗憾,我以为,一是他的青年与中年时期,社会动荡,政治运动不断,浪费了他的生命;二是即使到新时期,与他的需求相比,资料仍嫌不足,找书还是不易;三是他读书细,写作慢,做的是深入钻研的工作,想的却是全景式的完整把握,不管对音乐对历史,皆如此,此二者间还是存在矛盾的。

辛丰年下笔极慢,文章不到最好,绝不拿出来。看他发表的文字绚烂流畅,其实是一字字抠出来的,只是不留痕迹罢了。他每一文至少改三遍,每一遍都要一笔一画恭正抄齐,这是他的写作习惯,他就在这样的抄写中推敲文意,抹去生硬痕迹。晚年手抖,抄写更难,但仍坚持这么写。唐代苦吟诗人有“郊寒岛瘦”之说,《读书》的作者群中则惟有他和谷林先生有此“苦吟”之风。但谷林为文所取题目较小,读书极细却以趣味为主,不似辛丰年心怀“大志”而又逐字苦吟。如此看来,辛丰年是最“苦”的一位。但他苦而充实,毕生有追求,眼光一直看着远处。正如严锋所言:“他这一生过得很苦,也过得很好。”

因为他的情感、思想和他的“苦吟”,他留下的文章有独一无二之美,这是无可取代的。音乐和历史,都不会忘记他。

写毕于2013年3月31日,严老逝去已五天矣。

责任编辑:王妗校对:董洁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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