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中有很多故事非常吸引我,比如《应帝王》最后一节关于“浑沌”的故事: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这是一个带有悲剧色彩的寓言,儵与忽发现浑沌没有七窍,就想让浑沌像他们一样有眼耳鼻舌,以报浑沌之恩德,于是他们日凿一窍。当儵与忽高兴地庆祝浑沌也有了七窍之时,浑沌却死了。庄子用这个拟人化的故事告诉我们:浑沌的天性是不可改造的;浑沌并非用常人的五官感受世界;浑沌没有分别心,在他看来,万物齐同;浑沌至善至美,可谓中国文化中的“美神”。
那么,浑沌长什么样呢?在《山海经》中,浑沌能歌善舞,会飞翔,状如黄囊,有六足四翼,没有七窍。浑沌是生命初始的状态,为能量元初的聚集地。庄子用浑沌象征道,把道拟人化,神化,让我们由此去想象道,理解道的神性。
老子云:“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有欲者,观察认识世界自生分别心,看到的是现象和界限;无欲者,才能观察到现象背后道的浑朴、无分别之奥妙。
大凡真正的艺术家,都师古人之心,悟自然浑沌之道。绘画之道即浑沌之道,分别心和欲望是绘画之大忌,童真的天性和慈善的目光能为艺术家带来无尽的灵感。
画家石涛说:“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一画”的本质就是浑沌之学、浑沌之道,而不是技巧。正如香山翁所说:“须知千树万树,无一笔是树;千山万山,无一笔是山;千笔万笔,无一笔是笔。有处恰是无,无处恰是有,所以为逸。”中国画的每一笔,画的都不是物,而是物象背后的道。这又让人想到李政道所言:“道生物,物生道,道为物之行,物为道之成,天地之艺物之道。”
我的老师庞薰琹先生讲:“装,藏也;饰,加以文采也。”“装”是藏起来的,是看不见的,这正是浑沌之道,是艺术的核心。“饰”是生命之节律,绘画不是模仿物,而是模仿“道生万物”的生命节律。“装饰论”与“一画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观历代装饰纹样,人类处于蒙昧状态,还没有科学概念时,就创造了不朽的艺术。这说明人先天具有浑沌的、难以言说的洞察力和创造力,只是后来被遮蔽了,这种天性在今天的艺术教育中应被珍视并加以保护。
清华大学国学导师王国维说:“天下有最神圣、最尊贵而无与于当世之用者,哲学与美术是已。”“哲学与美术之所志者,真理也。真理者,天下万世之真理,而非一时之真理也。”这与中国古人“画即道”的论断很相似。“美”即真,属于形而上之道,需要去感悟。当一个画家体会到了浑沌之道,其绘画才会有神性的魅力,才会走向无法而法,才会明白美术之“美”谓“道”,“术”为“技”,“技”“道”合一成为美术。就如庖丁解牛一般,庖丁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真正的艺术大家,所好者亦为道,由道产生出自己的技和法,由道发现美,发现真,进而创造美与真。
我们今天说的“写意”“意象”,就有“物生道,道生物”之意。古人称“大象无形”,唐代诗僧皎然说:“取象曰比,取义曰兴,义即象下之意。凡禽鱼草木人物名数,万象之中义类同者,尽入比兴。”吴冠中先生作画、论画,就常用比兴启发学生的想象力,比如看到山坡上的一个村庄,他会告诉学生:“啊!这是饿虎捕食。”他认为这个村庄的轮廓和斑驳的景象,特别像一只老虎从山上走下来,这实际上是一种浑沌的势象,而非具体的村庄。
作家林清玄有一首禅诗,和吴先生的观察方式很相似。诗曰:“白鹭立雪,愚人看鹭,聪者观雪,智者见白。”一般人因有分别心,只关注白鹭,聪者视野广阔,看到茫茫白雪,唯智者看见的是空,是抽象的白,即空茫茫的浑沌之道,而非物之象。“愚人看鹭,聪者观雪,智者见白”,实际是中国写意绘画的三境界。
中国写意画重在“游心于物之初”。“物之初”就是浑沌之境的意象,似是而非,似人非人,似花非花,似山非山,这源于中国人渴望心游于自然宇宙并与其合一的文化本能。古人总想寻找一个安顿生命的地方,即治学为心安。
浑沌是我们的“美神”,他召唤我们,有他引路,我们才能真正领悟中国绘画的意象。我画《大青山》,开始画的时候,抽象而浑沌,似山非山,完全是气的抽象运动,最后分出阴阳才有了山的形象。我的其他作品也如此,无论人物、花鸟,在我这里都没有界限,更没有什么风格的制约。
绘画的意象是艺者的内直觉和自由精神的夜行,没有预设,没有模仿,没有标准。艺者在物我两忘中走向自然深处的浑沌,从中不小心照见自我,无意间形成风格。所以,吴冠中先生说“风格是背影”,千真万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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