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平的“小政府”
在国家机器的运作效率方面,清代的军机处或许创下了中国历史之最,成为中国五千年来最为精简、扁平的政府机构:只有军机大臣、军机章京两层,有官无吏,“其制无公署,大小无专官”,甚至连办公场所都不称衙署,只叫“值庐”或“公所”。
军机大臣,通称“大军机”,正式称谓“军机处行走”或“军机大臣上行走”,资格略浅者,称“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基本从大学士、尚书、侍郎中特简亲任,为兼职,保留原职实缺,无定员,无固定任期。首席称“领班”,末席则俗称“打帘子军机”——进出时给同僚们掀开帘子,待大家都进出后自己才跟在最后。军机大臣人数很少,雍正刚建立军机处时,只有3~5人,后来多的时候也仅11人,成为一个精干的小团队。
领班军机大臣,常被人看作是大清宰相。根据军机处最初的工作流程,与皇帝商议政务、承旨起草谕旨等,一般都是领班军机大臣单独觐见,少数情况下才大家一起开会;从军机处转发出去的谕旨,也以“领班”个人署名,这的确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权大责也大。到乾隆年间,名臣傅恒担任“领班”,这位国舅爷忧谗畏讥,请求乾隆皇帝今后不再单独召见“领班”,而改为召见全体军机大臣,以便集思广益,外发的谕旨也不再以“领班”个人署名,而用军机处的集体名义。这的确削弱了“领班”的权力,也减轻了他的压力,并发挥了军机处的集体智慧,在最高层实现了军机处“民主”、而后到皇帝那里“集中”的“民主集中制”。
军机大臣,一般不用亲王。最初的例外是军机处初创时的怡亲王允祥,其次是嘉庆中期的成亲王永瑆,他入值军机处的时间很短,不到10个月,即被喊停,为的就是防止亲贵坐大。
咸丰年间,这一禁令被破坏,恭亲王奕訢被命“在军机大臣上行走”。这与奕訢的特殊地位有关。作为曾经比咸丰皇帝更有优势的皇位继承人选,奕訢虽然最终未能即位,但也开创了一个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例外:在道光皇帝传位咸丰的遗诏中,同时提及奕訢,将其封为“恭亲王”。这样特殊的封爵方式,显露道光对奕訢的爱重,咸丰自然必须考虑这一因素。
不久,奕訢就被咸丰打入政治冷宫,军机大臣自然被废,直到英法联军入侵才开始东山再起。咸丰死后,奕訢联手慈安、慈禧两宫太后,发动“辛酉政变”,一举掌握了国家的实际大权,出任议政王,领导军机处。自此直到1911年裁撤军机处,由亲王担任领班军机大臣便成为清帝国的惯例,这看上去与亲王不兼军机的祖制相违背,但实质上并不矛盾——在晚清的50年间,主导帝国政制的,是“亲王辅政”与“垂帘听政”相辅相成的“一国两制”,亲王与太后相互制衡和监督,避免对方成为新的多尔衮或者武则天,亲王兼任军机而擅权的机会和空间都很小。(参阅雪珥著作《帝国政改》)
军机章京,通称“小军机”,即军机处的秘书。最初多由内阁中书中选调,乾隆年间改为由内阁及各部院衙门保举,军机大臣考核合格后,由皇帝亲自选用。嘉庆四年(1799年)后,汉章京一律由内阁中书、六部郎中、员外郎、主事、七品京官,进士、举人出身者兼充;而满章京则在内阁中书、六部及理藩院郎中、员外郎、主事、笔贴士中选拔。在经过严格的政审和考试后,入选的军机章京往往是中央部委中最为优秀的青年干部,不仅思维敏锐、文字了得,并且具备相当的行政经验,对业务十分熟悉,工作作风严谨扎实,方能应对高淘汰率的筛选及军机处的高强度工作。
有意思的是,军机章京最初就规定一概不用高干子弟。应该说,军机处对“官二代”的拒绝,一方面有利于防止既得利益集团在最高权力中枢结党,另一方面也给普通家庭子弟参与国家大政提供了更多机会,这对政权的延年益寿是大有好处的。
军机章京虽然品阶并不高,但权力的大小很多时候与本身的职位并不一定相关,而与距离最高权力的远近成正比。军机章京有相当多的特殊待遇,即便只是七品的内阁中书,入选军机章京后就可以挂朝珠(文官五品、武官四品以上待遇)、穿貂褂(四品以上待遇)、戴全红雨帽(三品以上待遇),地位尊崇。作为天子脚下的“大秘”,参与机密,服务中枢,实际权力并不小。
扁平化的机构、精干的队伍、简捷的工作流程,这些都大大提高了军机处的工作效率。
勤、速、密
军机处的高效,不仅来自于结构上的扁平,而且还来自于迥异于常规官场的工作作风,那就是“勤、速、密”。
中国历朝历代中,清代皇帝最为勤政,在其职业生涯中,几乎每天都在上班,如雍正皇帝这般,还涉嫌死于“过劳死”。皇帝勤政,军机处就只好受苦,配合皇帝的作息时间,起早摸黑,经常两头见星星。
军机处的工作要求,是当日事、当日毕,不管有多少公文,都必须在当天完成,颇有现代企业的严谨精神。有时,一天的奏折多达百余件,也不能过夜,必须连夜处理完毕,当然,皇帝本人也在熬夜。至于发生了重大或突发事件,更必须彻夜值班,一日之内皇帝或许会数次召见,工作压力和强度十分巨大。即便皇帝在出行途中,军机大臣也必须随伺,在路途之中也顾不上“看花”,工作不辍。
“勤”是工作强度,而“速”则是工作效率。除了“当日事当日毕”之外,军机处要求时刻有人值班,军机章京们分了班,三班倒上班。军机处所拟的谕旨,除“明发”要走内阁、部院等层层下达程序外,直接密封发给各地督抚的“廷寄”,都要由兵部限时专递。这种“快递”的时限要求,都由军机章京们在公文信封上注明每日必须完成的里程数,所谓“四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乃至最高等级的“八百里加急”之类。实行这样严格的“数字化管理”,在中国历史上前无古人,这既是对军机处的效率要求,也是对整个国家机器政令畅通程度的严峻考验。
“密”,则是军机处工作的最大特点。军机处的一切公文,都必须在办公室内完成,不得带回家。军机处的办公地点,戒备森严,外面有专门的护军把守,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太监宫女,都严禁私入,甚至连洒扫庭除、端茶送水等服务,都规定必须由15岁以下、且不识字的小太监担任,称为“小么童”。一过15岁,“小么童”就必须立即换岗,不得继续留在军机处。
军机处的保密工作,在乾隆晚年倦勤时曾被破坏,俨然成了打探各种政治小道消息的集市。嘉庆整垮和珅后,立即重申了军机处的保密纪律:军机大臣不准在军机处办理部院稿案;各部司员不准至军机处回事;自王以下文武满汉大臣不准到军机处找军机大臣谈话;军机章京办事之处不准闲人窥视;留京王大臣不准要军机章京办理陈奏事件;军机章京不准将公事携回私寓办理等。他甚至派出御史,进驻军机处,这既是对军机处的监督,也是对其他官员违反军机处保密条例的监督,这开创了中国历史上纪检干部上门办公的先例。
军机处的成立,改变了中国长期以来的公文惯例。
皇帝对官员的批示,被分成了“明发”与“廷寄”两大类。明发,依然走的是传统的圣旨下达渠道,经内阁而各部,再发往相关地方。而“廷寄”,则由军机处直接密封发给相关官员,不经由内阁,而从内廷直接发出。
“廷寄”又分“字寄”和“传谕”两种:“行经略大将军、钦差大臣、将军、参赞大臣、都统、副都统、办事大臣、领队大臣、总督、巡抚、学政,曰军机大臣字寄;其行监政、关差、藩臬,曰军机大臣传谕。”(《枢桓纪略》)廷寄等于是一对一的密旨,只许本人拆阅,不许别人代拆。领旨以后,官员还必须将接旨的时间、办理情况等,向皇帝一一汇报。
与此对应的,上行文件也得到了巨大的改革。
清初文书制度,沿袭明代,上行文件一律用“本”,其中,公事用“题本”,要加盖公章,私事(涉及到任、升转、谢恩及其他私事)则用“奏本”,不得加盖公章哦。这些“题本”“奏本”按层级逐级上呈,层层登记,效率低,无法保密。
康熙年间,为了及时获得第一手信息,准许部分亲信大臣密折上奏,绕开行政机器,直送御前,这就是“奏折”的开始。“康熙五十一年正月壬子,命内外大臣具折陈事,折奏自此始。”(《清史稿》)虽然,在《大清会典事例》中记载:“顺治十三年谕,向来科道及满汉各官奏折,俱先送内院,今后悉照部例,径诣宫门陈奏。”问题是,清宫档案中并无顺治年的奏折,因此,学界基本认为这可能是编撰《大清会典事例》时,“奏本”笔误为“奏折”了。奏折与题本奏本不同,是大臣向皇帝的点对点直接书面汇报,旁人不得查阅,也不需经过任何中间环节审核。
雍正皇帝建立了军机处后,大大扩大了有权上奏的官员的范围,奏折于是迅速成为机密文书的标准方式。非机密的日常政务,则依然通过“题本”和“奏本”上行,直到1784年明令废止奏本,上行文件就剩下奏折与题本两种。
奏折必须直送皇帝亲拆,即便军机大臣也不可先行拆阅,皇帝对奏折批示后,再发给军机处进行处置。皇帝的批示用朱笔,因此称为“朱批”。一旦奏折被朱批,军机处就必须抄录一份存档。皇帝的批示,再以廷寄的方式送达官员,同样也是保密文件。
朱批奏折,起初都留在相应的官员手上,但雍正一登基时就要求全部回缴: “所有皇考(即康熙)朱批谕旨,俱着敬谨封固进呈。若抄写、存留、隐匿、焚弃,日后发觉,断不宽恕,定行从重治罪。”不仅康熙的朱批奏折要收回,之后的所有朱批奏折都必须在当年缴还军机处,上奏人不得抄录或留存。这样的目的,既是为了保密,也是为了防止大臣们留作某种证据,今后给皇帝带来被动或难堪。收回的朱批,都按规定保存在军机处档案中。严格的文件管理制度,是军机处档案至今仍保管完整的主要原因之一。
奏折-朱批的文件上下行制度,令机密性大大加强,实际上解除了官员们在与皇帝单线沟通时的顾虑,成为一种相当有效的权力制衡、相互监督的手段。为了防止被人告发,官员们只能谨慎从事,不敢过于妄为,清代的腐败始终不及明代严峻,这个制度应该是发挥了相当的威慑作用的。而更为海量的日常政务信息,依然通过明发-题本的常规渠道上下行,由内阁负责筛选和处置。军机处和内阁,分别成为处理机密、普通政务信息的CPU,这样的双CPU设置,提升了清帝国的行政处置能力。
对于军机处的设立,无论中外,大多数的学者都认为其加强了清代皇帝的独裁。对此,美国当代汉学家白彬菊(Beatrice Bartlett)似乎并不认同。她在大量研读分析了军机处的档案文献后,在其名著《君主与大臣:清中期的军机处》中,对军机处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她认为,军机处实现了从“君主专政”向“大臣行政”、从“直接的帝国个人专制”向“君臣联合行政”的转变,这种变化令清政权在“中年”时走向昌盛,并最终延长了其寿命。
在她看来,军机处的设立并非加强了皇帝独裁,相反倒是对皇权独裁的 “和平演变”,她认为:大臣们融入了皇帝的最高决策过程,实际上削弱了这种独裁,自雍正之后,皇帝独裁的情况就比较少了。军机处的功绩,在于建立了一个高效运转的政府。当时的清帝国,其国土和人口皆类似如今的美国,这产生了海量的信息,对信息进行筛选和处理,成为最高决策层的关键。军机处协助皇帝抓大放小,将有限的资源投放到最根本和主要的地方,是决策者对海量信息的有效应对。
这样的评价,是中肯的。
不可否认,在5000年的中国历史及自秦帝国以来的2000多年历史中,清帝国的军机处,第一次有效地提供了一个管理大国的中性的、非政治化的行政工具,既大大提高了行政的效率,又避免了其本身成为权争主角的历史怪圈。这是近代政制上的一大创举,其在权力制衡与监督方面的诸多设计,迄今依然有着丰富的现实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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