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汪晖,当代中国最知名的学者之一,是位于北京的清华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教授,被普遍认为是中国"新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一个他不喜欢的标签。厌倦再谈旧的模式和西方观点,"让我们超越旧思想",这可以明确看成是他的新宣言。在今天的中国,平等观的议题正是一个好开头。
(中文翻译:郑棋文)(该译文经作者部分修改,请参考附录英文)
汪晖(以下简称"汪"):最近我正在写关于"什么的平等"的文章,这在当下是个大问题,无论在中国还是西方。在这里,平等的问题与富人、农村地区相关,还与生态危机及别的问题相关,比如少数民族问题。
在中国,我们都知道有一场关于平等的危机,但是怎么去界定它?70年代末,中国的社会主义陷入危机,一些人由此攻击"平等"问题,通过提出一种新自由主义的方案:私有化,产权问题等等,将矛头指向国有企业。与此同时,他们还提出了一种新的平等观,即所谓"机会均等",随之而来的是法律建构。但它的结果却是将一个不公平的过程合法化了。人人都看到工人们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的私有化浪潮中遭受的痛苦,工人们沦为下岗失业的人,他们的补偿金很少甚至一无所有。以市场的名义实施的是剥夺,他们从劳工的手中夺走了权力和财产,这正与"机会均等"的争议结伴而行。
于是,在90年代后期,爆发了关于社会福利危机的辩论,并试图去重建,比如,如何将医疗制度扩展到农村地区。在这个语境下,"分配平等"的观念在中国再次浮现,但是这个进程现在面临新的挑战。一方面,为每个人重建社会安全保障制度很有必要,这是基本的权利。但是,这正是对前一阶段私有化过程的反应:现在我们须要为农民工做些事情,否则将会有社会动乱。
现在的挑战是中国经济增长速度正在放缓,当需要有更多的钱用来建立社会安全保障体系时,税收却在下降。与此同时,这种增长模式对环境太不友好。能源需求越来越大,但当你想上一个新的大坝工程时,马上就会遭遇抗议。需要重建的是一个包涵生态保护在内的社会安全体系,这是一个矛盾、悖论的处境,它意味着必须改变生产模式。今天穷人和富人之间有断裂,但是主要的断裂是城乡人口之间。所以政府发起了新的城镇化建设(针对中小城市)的战役,但这却毫无新意,几十年一直都是这样。与此同时,你会发现这个过程也在中国的边疆地区发生,这些有着不同的文化、生活方式和宗教信仰的西南和西北少数民族地区。所以,一方面,提高那儿的经济状况是绝对正当的;但与此同时,我们却兼有生态危机和文化危机,因为他们的生活方式正在发生改变,所以我们在新疆、西藏出现了冲突。
这些都意味着我们从根本上需要一种包纳多样性的新的平等观:不仅仅是人(人人平等)与物(分配)的平等,还要尝试在不违背基本平等原则下去尊重独特性、差异性和异质性。这是一个挑战,因为现代的平等理念是基于公民的平等。但是现在怎么去面对不同的生活方式、宗教、生物多样性与环境问题?我们需要哪一种平等?或许不是一种观念,而是一系列的观念,这是对我们想要的发展模式的警醒。
但是要想去说服掌管经济进程的经济学家和政策制定者却并不容易,因为经济议题差不多成为不同利益集团所主导的事情。即使官员也无法掌控整个过程。因此,关键在于必须思考原则性的问题,而不仅仅是投资和赚钱。
这就是为什么在中国会爆发关于改革基本方向的辩论。你知道我们有句话叫:"摸着石头过河",但是现在河岸在哪里呢?并且你还有在河中间迷失的危险。现在的问题是没有人能够清晰地界定河岸到底在哪里。
问:如何用具体的术语来辩论?
汪:比如我们现在关于宪政的大讨论,它非常模糊。因为新自由派们要搞的宪政改革涉及的是要改变整个政治制度。然而"宪政改革"意味着从回归宪法自身开始,如果你从拒斥宪法开始,这便意味着革命,现在并没有发生一场革命的社会基础。宪法的根本保障在于共产党是执政党,这不是个大问题,因为大家都知道没有别的可替代共产党的政治力量,即使那些极端右翼分子也十分清楚这点。
另一方面,假如你承认宪法,它便意味着我们国家实际上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但是今天工人阶级在中国的政治地位究竟如何?开启一场关于宪法的讨论很好啊,我们需要回到1954年的宪法来保障基本权力。54宪法是非常开放的,内容也是好的,共产党是领导力量,但你有言论自由和罢工权力。而这些在文革以后的1982年被废除了,邓小平认为中国当时有无政府主义的危险,所以他们修改了宪法。
再说一次,重返这场宪政讨论的途径是开放讨论。问题的症结是这场讨论到目前为止非常官方化,没有真正的公共空间。这也联系到中国的另外一个大问题,即媒体自身的危机。一方面,有大量的出版物,另一方面,公共空间却不断萎缩。今年1月份有个"《南方周末》事件"的案例,编辑部关于宪政的新年献词被当地的宣传部部长以一篇赞美共产党的文章替换掉了,这引发了大量的抗议。这里有关联,但不是一个好案例,因为冲突并不是为公共辩论发生的,它出现在体制内部:在被任命的管理层与他们的领导之间。以言论自由之名对真正的公共意见进行彻底排斥,所以它实际上是个权力再分配的事件。简单地拒绝任何不同的观点发表在他们的报纸上,只有一边倒的观点,《南方周末》和《人民日报》代表了相反的两级化方向。讽刺的是,两份报刊都是官方媒体,矛盾其实是关于广东省委宣传部新旧领导权更替的问题。
这其实也是一个代表性危机,因为它(宣称)是对言论自由和民主观念的代表,正如说共产党是工人阶级的代表。我们真的应当重新思考和界定公共空间的概念,因为媒体总是以通向所谓"真实"轻易地误导公共舆论。这就是为什么我担任《读书》杂志主编时(直到2007年),试图开启这种公共讨论的空间。有意味的是,今天真正意义上的公共空间彻底消失了,不被所有的主流力量所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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