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科学报》:2011年伦敦市区出现打砸抢事件。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这些平和的公民,他们在抗议过程中会不自觉地卷入一些暴力的行为当中。在您对“诸众”概念的研究中,如何分析这些反抗中看起来不可控的暴力事件?
奈格里:抗议运动包含着暴力,但是也要看抗议运动为什么进行,为什么反抗,是因为他们有一个目标,目标本身是对的,他们需要的是组织,如果是有组织的,那也是可控的。但我们不要怕暴力,没有资本主义霸权的暴力,社会运动也不会出现暴力现象。不管是巴西世界杯前的抗议运动,还是美国金融危机之后的“占领华尔街”运动等,本质都是我们不能支付危机的代价。其中债务是一个非常核心、非常关键的问题。如果有债务,暴力一定要爆发,因为债务真的可以毁灭这些人的生活;还因为社会有剥削,如果没有剥削形式,人们也不会愤怒。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提到的大都市概念、诸众概念,都是后工业化、后福特主义历史时期的产物。中国还处在工业化进程中,现在能不能说北京这样的大都市就是后福特主义呢?
奈格里:中国在开展一个伟大的实验,非常值得调研和思考。目前,中国正在经历一个过渡阶段。所以中国的工业化过程肯定是复杂的,不是一个直线的、非常简单的从福特主义到后福特主义的发展过程。而在最发达的国家中,也有不同模式、不同阶段的工业化同时存在。如美国也有混杂的模式,在一些地方有后福特主义的工业,在另一些地方有经典的福特主义的工业。如今天,英国和瑞典的一些工厂是非常发达的,但是也有别的工厂沿用了福特主义的模式继续生产,但作为资本主义世界发展的趋势肯定是后福特主义。
“福柯与马克思有三个重要区别”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与法国思想家福柯有过长期共事和深入的学术交流,并对他的理论有所借鉴。您认为,福柯的思想和马克思主义思想有什么区别与共性?
奈格里:马克思虽然是19世纪的思想家,但他的理论对今天的思想家仍然有启发。福柯和马克思有三个重要区别。一是国家和权力的概念,按照马克思的观点,最重要的权力模式就是主权国家。主权国家是一个整体性的概念。资本把国家的机制统一起来,所以资本对国家的影响、对国家的行动是一个从外到内、向心的行动。但是在福柯那里,权力是分散的、无处不在的,不仅存在于国家之中、政府之中,而且到处都有,所以权力在福柯那里是一个离心的概念。第二个区别在于国家、权力与社会的关系。马克思相信“社会的国家化”,认为社会最终会完全处于国家的统治之中。福柯则认为,权力和政府是被社会化的。第三个区别在于二者对解放的阐释,对自由的描述和希望。马克思认为,解放的事业就是共产主义事业,是在无产阶级专政下向无阶级社会转化的过程,因而是一个历史的过程。在福柯那里,解放是一个主体化的过程,不是一个历史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他们的区别相当大。但是,我认为可以把福柯和马克思的区别相对化。表面上看,他们的区别很大,但是他们的观点可以进行调整。如在权力概念上,马克思认为资本本身是一种关系,是劳资关系,这一点和福柯的权力观一致。更进一步看,马克思认为,资本可以分为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它们的对立是历史的动力。在这里,可变资本是活劳动,这类似于福柯所说的主体化过程:一方面,活劳动不能外在于资本,而一定还存在于资本的逻辑之中;另一方面,活劳动有一个对抗性的力量,蕴含着超越资本逻辑的力量。
《中国社会科学报》:在《帝国》一书中,您认为马克思的判断至今有效,即资本主义是其自身的掘墓人。您还认为,当前的资本形式已经发生了转变,资本家不再占有任何看得见的资本,而是通过借钱、借贷,用借来的钱去投资、赢得利润,资本家甚至可能负债累累。这个观点提出于2000年,在某种程度上似乎也成为2008年金融危机的一个“预言”。
奈格里:金融如今在生产过程中占据中心地位,金融管理与实体经济的区分不但现在没有任何意义,而且从政治理论或者实际情况来看完全是不可能的。目前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立足于租赁。大工厂的老板与其把利润用于再投资,不如依靠地租。今天,地租或经济租能被视为资本的核心和血液,在资本流通和资本主义机制等方面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另外,货币成为社会生产的唯一标准,获得了一种本体论定义。它作为本质、血液、内在动力,巩固社会创造的价值并维持整个经济体系,进而确立社会的臣服关系。整个社会被吸纳入货币的权力和统治之中,连政治自身,包括政治家等,也不能回避货币的逻辑。据此,应该从这种体系内部进行反抗,直接面对经济的权力。
金融危机通过货币增加来保持资本主义秩序。金融化吸收了所有劳动的功能;如果我们能够说金融化自身是全球共同性的畸变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说金融化把它吸收的劳动都转化到这个畸变里去了。因此,我们描述的 “大同世界”,就不得不从金融化这个全球统治的形象出发并进行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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