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诺对于辩证法的讨论正是沿着这样一种思路展开的。首先,“辩证法之为辩证法,从其开端,不过就是谈论一些不能完全进入到概念的客体,它们总是会留有剩余。矛盾不是黑格尔绝对观念论一定要转化的东西:他不是赫拉克利特意义上的本质。矛盾意味着同一性的非真理性,意指着这样一个事实,即概念不能穷尽事物的全部。”[6](P5)这一界定让辩证法的规定回到了康德。康德看到观念对于存在的非完全的把握能力,由此设定了物自体,从这一意义上说,物自体就是阿多诺所谓的“概念的剩余”。这一剩余物的存在重新让概念与现实处于对峙当中,阿多诺称其为“对象性的整体”。在其中“观念论所试图在主体以及思想当中构建的统一性的现实必须从这一视域当中被转移出来。观念论的剩余物是社会,那些决定思想的客观存在,它们如同主体否定形态的缩影。”[6](P10)这里的主体带有着主动性、自发性以及非确定性的内涵。当社会成为观念论的剩余物,也就意味着社会自身具有生成性的内涵。阿多诺追溯着马克思,进一步凸显了社会中的物质生产所具有的非概念的现实性:“在社会中的物质生产,某种富有主体性的前概念,完全不同于理论的构建,它是一个不能被解决的部分,一个无法与主体和解的部分。”[6](P10)这一剩余物的存在意味着理论建构的非完全性,同时也就意味着黑格尔以来的形而上学传统中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原则再次破裂了。曾被康德打开、后被黑格尔用辩证法加以弥合的缺口再次暴露出来。
从阿多诺开始,推崇辩证法将意味着推崇断裂性而非连续性,推崇非同一性,而不是同一性。“他(黑格尔)批判的思想超越了所谓的非连接的状态或者连续的原则。在他那里,连接并不是不间断的转变,而是一种突然的转变,并不是一个接二连三发生的过程,而是通过断裂得以显现的过程。”[7](P4)这种对黑格尔的解读显然过于主观了,完全无视黑格尔思想自身的原则。对于黑格尔来说,无论辩证法的否定性作为中介环节具有如何重要的意义,但对于真正趋向真理和自由的哲学来说,其最终的旨归总是“和解”。如果说阿多诺在《黑格尔的三个研究》中还遮掩着自己对于黑格尔思想的批判和否定,那么到了《否定辩证法》,这一倾向就清晰地显露出来了。在此,阿多诺明确指出,“在历史发展中的哲学的旨趣源于黑格尔所沿袭的传统,但却是他并不感兴趣的东西。它们是非概念性、个体性以及特殊性——这些东西是自柏拉图以来就被视为不断变化着的、不重要的东西,它们被黑格尔称之为‘惰性的存在’。哲学的主题将包含着一些被它们视为偶然的、作为否定性的特质的种种。关键是那些不能被概念所覆盖的东西,抽象机制不能还原的东西……”[6](P8)这是对于断裂原则的重述,但已经不再试图将黑格尔解读为断裂思想的首创者了。
但阿多诺对黑格尔的批判总是遮遮掩掩,因为他视为方法之原则以及存在之原则的辩证法毕竟源于黑格尔。他与传统马克思和黑格尔的关系仍然是联系大于断裂的。然而,对同一时期的阿尔都塞来说,面对传统的这一态度却发生了根本的转变。同样面对辩证法,阿尔都塞更多地强调了其辩证法与黑格尔哲学的差异,提出了他所谓的“唯物主义辩证法”。唯物辩证法的提出与马克思始终宣布要写、但却最终没有写的那部辩证法的著作有关。[8](P165-166)阿尔都塞对辩证法非系统性的探讨显然是为了填补了这一理论空白。如果说这是阿尔都塞的写作目的,那么关于马克思的辩证法在何种意义上“颠倒了”黑格尔辩证法,则成为了阿尔都塞切入辩证法的路径,同时也是构建其独特的理论言说方式。
阿尔都塞虽然在多处谈到对“颠倒说”的批判,即传统意义上将“颠倒”仅仅理解为头足颠倒,但这并非意味着阿尔都塞不再主张颠倒。只是颠倒的方向有变化。在此,我倾向于用当代日本学者柄谷行人的一种说法来概括阿尔都塞:颠倒意味着事后(黑格尔)向事前(马克思)的颠倒,因此是前后颠倒,而非上下颠倒(头足倒置)。[9]在此,所谓的“事后”的辩证法是一种主张同一性原则的思维方式,即用理论抽象的方式来构成对现实的关照,正如黑格尔的密纳发的猫头鹰,只在黄昏起飞。在此,理论(思维)可以理解现实(存在)。而“事前”的辩证法是阿尔都塞所主张的唯物主义辩证法,阿尔都塞将其从根本上视为一种“实践”,包括理论实践与政治实践。它们分别指向马克思的理论构造与现实的革命行动,但不管是理论构造还是现实革命,两者在本质上都是开放性的和富有生产性的,换言之,两者都将包含诸多非确定性。如果说事后辩证法所意指的是阿尔都塞意义上的“意识形态”,那么事前辩证法则意指阿尔都塞所推崇的“科学”。科学“能够长时间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产生出一些认识,而不需要把它的实践,把它的实践的理论和‘方法’上升为理论”。[8](P165)换言之,理论无法真正地把握实践,实践也无需理论抽象的关照。从这一点上说,阿多诺与阿尔都塞一样,通过辩证法所揭示的都是理论与实践、思维与现实之间的断裂和对抗。
阿尔都塞通过提出著名的多元决定论来指认辩证法的“断裂”。通过将辩证法中的矛盾进行多元化的解读,阿尔都塞敞开了辩证法的开放性内涵。而这种开放性却引发了关于辩证法重构的另外一个方向:即对历史必然性的拒斥。这是被多元决定所规范的辩证法面对现实历史境遇时所拓展的一个新的研究语境。它的产生基于对形而上学同一性原则的反叛,对形而上学的批判再强烈也只是一种纯粹哲学的反叛。因此永远不是马克思辩证法真正的理论旨归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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