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 :清谈误国(3)

陈寅恪 :清谈误国(3)

摘要:王衍与王戎一样,是主张名教与自然“将无同”的人物。刘注引《八王故事》等书说他“羞言名教”,“祖尚浮虚”,是说他主张自然为名教之本。王衍少壮登朝,至于白首,位居台司,而存林下风流。“不以事物自婴”,并由此博得四海美名。在他的影响下,自台郎以降,也都“雅崇拱默,以遗事为高”。这就必然要误国。王衍在临死之前所说“吾等若不祖尚浮虚,不免于此”,表示他自己也觉察到了这个问题。

王弼注云:

“始制谓朴散始为官长之时也。始制官长,不可不立名分,以定尊卑,故始制有名也。”

《庄子•天下篇》云:

“春秋以道名分。”

据此可知名教或以名为教,依魏晋人的解释,即以官长君臣之义为教。这是入世求仕的人所宜奉行的东西。主张遵行名教,入世求仕,与主张崇尚自然,避世不仕,适相违反。名教与自然明明仕不同的东西,何以王戎、阮瞻要说相同呢?这要了解魏末以来的政治状况及嵇康等人的主张与遭遇。

在魏末晋初主张自然与名教互异的士大夫中,其崇尚名教一派的首领,如王祥、何曾、荀逹等三大孝,即辅佐司马氏夺取曹魏政权而做到三公的人。其眷怀魏室,不与司马氏合作的人,皆标榜老庄之学,以自然为宗。当时人物对名教与自然主张的不同,即是自身政治立场的不同。

“七贤”之中,应推嵇康为第一人。嵇康的妻子是曹操曾孙之女(见《魏志》二〇《沛穆王林传》裴注引《嵇氏谱》)。在政治上,嵇康积极反抗司马氏;在思想上,嵇康是主张自然的最激烈的领袖。

《魏志》二一《王粲传》裴注引嵇喜撰《嵇康传》略云:

“少有儁才,旷迈不群,高亮任性,不修名誉,宽简有大量。学不师授,博冶多闻,长而好老庄之业。性好服食,常采御上药。善属文论,弹琴咏诗,自足于怀抱之中。以为神仙者,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致。超然独达,遂放世事,纵意于尘埃之表。撰录上古以来圣贤、隐逸、遁心、遗名者,集为传赞,自混沌至于管宁,凡百一十有九人,盖求之于宇宙之内,而发之乎千载之外者矣。故世人莫得而名之焉。”

裴注又引《魏氏春秋》略云:

“康寓居河内之山阳县,与陈留阮籍、河内山涛、河南向秀、籍兄子咸、琅邪王戎、沛人刘伶相与友善,游于竹林,号为‘七贤’。大将军尝欲辟康。康既有绝世之言,又从子不善,避之河东,或云‘避世’。及山涛为选曹郎,举康自代,康答书拒绝,因自说不堪流俗,而非薄汤、武。大将军闻而怒焉。初,康与东平吕昭子巽弟安亲善。会巽淫安妻徐氏,而诬安不孝,因之。安引康为证,康义不负心,保明其事。安亦至烈,有济世志力。钟会劝大将军因此除之,遂杀安与康。”

据此可知嵇康在当时是一个被号为主张老庄之自然(即避世),违反周孔之名教,不孝不仕之人。司马氏杀嵇康,加在他身上的罪名,正是不仕不孝,违反名教。俞正燮《癸巳存稿•书文选幽愤诗后》说:“乍观之,一似司马氏以名教杀康也者,其实不然也。”司马氏实以名教杀嵇康,俞氏于此未能完全了解。

嵇康被杀后,其余主张自然的名士如向秀,据《世说新语•言语类》(参《晋书》四九《向秀传》)云:

“嵇中散既被诛,向子期举郡计入洛,(司马)文王引进,问曰:‘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对曰:‘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王大咨嗟。”

刘注引《向秀别传》略云:

“(秀)少为同郡山涛所知,又与谯国嵇康,东平吕安友善,并有拔俗之韵,其进止无不同,而造事营生业亦不异。常与嵇康偶锻于洛邑,与吕安灌园于山阳,不虑家之有无,外物不足以怫其心,弱冠著《儒道论》。后康被诛,秀遂失图,乃应岁举到京师,诣大将军司马文王。文王问曰:‘闻君有箕山之志,何能自屈?’秀曰:‘尝谓彼人不达尧意,本非所慕也。’一坐皆説。随此撰至黄门侍郎、散骑常侍。”

可知向秀在嵇康被杀后,完全改节失图,弃老庄之自然,尊周孔之名教。

至于阮籍,则不似嵇康积极反晋,而出之以消极的态度,虚与司马氏委蛇,遂得苟全性命。据《魏志》二一《王粲传》(参《晋书》四九《阮籍传》)云:

“籍才藻艳逸,而倜傥放荡,行己寡欲,以庄周为模则。官至步兵校尉。”

裴注引《魏氏春秋》略云:

“籍旷达不羁,不拘礼俗。性至孝,居丧虽不率常检,而毁几至灭性,后为尚书郎,曹爽参军,以疾归田里。岁余,爽诛,太傅及大将军乃以为从事中郎。后朝论以其名高,欲显崇之。籍以世多故,禄仕而已,闻步兵校尉缺,厨多美酒,营人善酿酒,求为校尉,遂纵酒昏酣,遗落世事。籍口不论人过,而自然高迈,故为礼法之士何曾等深所仇疾。大将军司马文王常保持之,卒以寿终。”

关于何曾的仇疾与司马昭的保持阮籍,据《世说新语•任诞类》云:

“阮籍遭母丧,在晋文王坐进酒肉,司隶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丧显于公坐,饮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风教。’文王曰:‘嗣宗(阮籍)毁顿如此,君不能共忧之,何谓?且有疾而饮酒食肉,固丧礼也。’籍引豃不辍,神色自若。”

又《魏志》一八《李通传》裴注引王隐《晋书》所载李秉《家诫》略云:

“(司马文王)曰:‘天下之至慎,其惟阮嗣宗乎!吾每与之言,言及玄远,而未曾评论时事,臧否人物,真可谓至慎矣。’”

可知阮籍虽不及嵇康的始终不屈身于司马氏,然而所为不过“禄仕”而已,依旧保持了他的放荡不羁的行为,所以符合老庄自然之旨,故主张名教、身为司马氏佐命元勋的人,如何曾之流,必欲杀之而后快。

自然之旨既在养生遂性,则阮籍的苟全性命,仍是自然而非名教。而他言必玄远,不评论时事,不臧否人物,被司马昭称为“天下之至慎”,则不独用此以免杀身之祸,并且将东汉末年党锢名士具体指斥政治,表示天下是非的言论,一变而为完全抽象玄理的研究,遂开西晋以降清谈的风派。然则,所谓清谈,实始于郭泰,成于阮籍。

责任编辑:潘攀校对:叶其英最后修改:
0

精选专题

领航新时代

精选文章

精选视频

精选图片

微信公众平台:搜索“宣讲家”或扫描下面的二维码:
宣讲家微信公众平台
您也可以通过点击图标来访问官方微博或下载手机客户端:
微博
微博
客户端
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