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以宁：一场人力资本革命正在悄悄进行

中国土地确权与流转制度变革带来了“城归”群体

从中国上世纪70年代末开始实行承包制后，到十八大之前，中国已经意识到农民工供不应求的问题。究其原因，因为经济在变化，有质量的出工劳动力供给越来越少，而需求却越来越大，于是，如何将技工留在本地的问题便浮现出来。

十八大后，中国农村的发展出现巨大的变化，主要体现在土地确权和土地的流转这个关键问题上。我们到杭嘉湖一带考察，在嘉兴市发现当地土地确权开始验收了。我们到县级市平湖的几个村镇，发现路边堆满炮仗，祝贺土地确权成功。土地确权的验收使得土地流转随之动起来，城乡收入差距大幅度下降。嘉兴市向全国政协汇报的材料表明，土地确权以前，城市人均收入和农村人均收入之比为3.1∶1，土地确权验收后，城乡人均收入之比变成1.9∶1。比值缩小的原因主要有三个：第一，土地确权的影响。土地确权以后，农民就开始考虑了：得好好种田了，因为这个土地是我的财产，我一定不要辜负这块土地。家庭农场就发展起来。第二，土地流转机制的作用。农民若出去打工、做生意，同样可以将土地转租给别人，土地总有人租的，在浙江考察，是安徽人来种田，在苏南考察，是苏北人来种田。第三，宅基地确权的影响。农民人均收入的提高是因为宅基地确权了。我们在嘉兴平湖市看到的各村镇，全是四层楼的房子，房主解释道：“这么大房子，我一层租给外地来做生意的人开店用，二层给他们住，我们家住三层、四层就够了。”这就是房租收入大幅度增加的原因。中国农村新的时代从这里就开始了，农村的变化，不仅缘于承包制，也必须考虑土地确权的影响，必须在土地确权基础上实现土地流转，规模经济才能实现。“城归”这个名词便由此出现。

什么叫“城归”？城归类似于“海归”，是指从农村出去打工的农民，经过一定时间的工作，积累了经验、人脉、储蓄，更重要的是有了技术。农村需要人，便回来了。通过我们考察的几个地方可看出，这种现象是非常普遍的。

第一个考察的是陕西汉中地区的西乡县。因为汉江的南水北调和丹江口水库的建设，沿汉江两岸的各县规定，农田不准撒化肥、农药。因此，西乡县转而开始种茶树。当地的富硒茶远近驰名。种树遍及西乡县后，由于缺乏劳动力，急需让外出打工者回乡。外出打工者常年奔波在外，心系家庭，一听说家里需要劳动力，便都回家了。于是，西乡县便发展起以生产富硒茶为主的茶树种植业。种茶树引起的劳动力结构的变化，便是“城归”的表现。

第二个例子是在贵州毕节考察时看到的。在贵州毕节，很多打工的都回来了。回乡可以用在外学到的手艺谋生。我以前去过毕节考察好多次，没有发现毕节人吃蛋糕、面包的。这次去，街上很多地方都有面包房。不但做面包，还做蛋糕，这带动了社会风气的转变，小孩、老人过生日，家里有什么事都要订蛋糕，这些面包房就是“城归”开办的。还有在毕节看到的一个景区，叫百里杜鹃，旅游的人多，汽车也多，经营餐饮业、汽车修理的小店铺都是外出打工者返乡经营的。劳动者的观念都变了。中国“城归”是个新的群体。据我们最近的调查，“城归”人数大约已经占到四千万外出民工的四分之一，并且还在变化。

中国正在无声无息地进行城乡户口一元化，旧的人口红利没有了，新的人口红利正在产生

土地的确权、流转，“城归”的出现，给农村带来了变化。在城乡二元体制改革以后，“农民”不是一种身份，而是一种职业。过去城乡二元体制把人管住了，有农民户口的就是“农民”，“农民”就是身份，现在这种限制消失了。中国正在无声无息地进行城乡户口一元化，而且进行得非常快。举个例子，去年，我参加一次教育发展规划学术研讨会，苏州市教育局局长说，苏州市农民工的留城采用了积分制，这就是大变化。什么是积分制？就是通过计算年龄、学历、工龄、是否得过表彰等计算出分值，如果分值达到标准便可全家落户。这样人心便稳住了。

农民进城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分区推进。分区推进建立在新农村的基础上，加强公共服务业，在此之上，再让社会保障逐步和城镇取得一致，逐区推进。有不少人在农村中自己学习。农村现在最时髦的一点，就是进学习班。学习班是为农场主培养第二代的。随着第二代的逐渐长大，如果没有农业技术基础，他们怎能接班？另外，进城也会使得人脉增多、创意增多。外国人说中国的人口红利已经没有了，这个看法是不对的，旧的人口红利没有了，新的人口红利正在产生。如果去农村看一看，这是一种无形的变化，这个变化对中国的影响是很大的。

中国人力资本革命正在悄然进行，实际上为中国下一步创新做准备

将来还会不会有“农民工”？我认为，“农民工”作为一个历史的名词以后会消失。因为“农民工”是两种户口制度之下才有的，是两种户口制度的表现，即一个人的职业是工人，但身份却是农民。而随着城乡户口一体化，这种现象消失了。我们很难预料若干年后的中国经济怎么样，但有几点是可以肯定的：消费观念会变，投资的模式会变，就业的形势会变。一切都在变化。甚至几十年后，企业家也未必叫企业家了。更重要的是会出现某一个领域的领路人。在领路人的引领下，大家都往这个方向前进。今后，在新的领域内又会出现新的领路人。所以，对中国社会的变化应有充分的了解。

创新是重要的，人力资本的革命，实际上为中国下一步创新做准备。对创新的概念也应该有新的认识。创新是100年前美国经济学家熊彼特提出来的概念。现在的创新和熊彼特提的创新概念不一样了。熊彼特的创新是指生产要素的重组，但现在的创新首先是信息的重新组合，重点是信息。在熊彼特看来，创新活动的组织者，必须借助银行的融资才能有创新。但现在重在创意，有创意被投资者看中了，投资人会自然而来。

俗语曾言，失败是成功之母，这句话有一定道理。但现在人们已经了解到，成功的关键在思路的改变。“改变思路”就成功了。有了小成功，就有了大成功。所以成功是成功之母。很多观念都在发生变化。这表明我们能够赶上这个时代，大量年轻人赶上了这个时代。这也表明一场悄悄的人力资本革命正在中国形成。不少外国人还不了解中国，他们不知道中国人力资本革命所带来的成果，也许时间越久才看得越清楚。

（作者为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名誉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