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旭东：中国新发展阶段的技术创新战略（2）

（三）国际形势

国际形势对我国的发展影响巨大。两年前，可能很多人还对中美关系心存幻想。现在，我们需要真正认识当今国际形势，理解中美关系的实质。华为，作为一家优秀的中国企业，因为美国的“围追堵截”，不仅在芯片方面遭遇麻烦，销售环节也遇到很多不公正的待遇。另外，需要引起我们高度重视的是美国对待盟友的态度。

2012年左右，我们开始研究建立本土企业为主导的创新体系。我们要建立新的以本土企业为主导的独立、完整、领先、开放的创新体系、产业体系和经济体系。其中，“独立、完整”是产业链安全的前提。而在落后的环境下，仅仅有“独立、完整”也是无法生存的，所以强调“领先”。“独立、完整、领先”是密不可分的。“开放”放在最后，其实是在提醒我们要认真思考对外经济开放战略。

除了需要建立以本土企业为主导的独立、完整、领先、开放的创新体系、产业体系和经济体系以外，新发展阶段还有一些其他特点。

比如，全世界范围内这样的体系有几个？我们的研究表明，只有两个。一个是以中国为主导的，一个是以美国为主导的。这两个体系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中国为主导的体系并不是绝对处于弱势。尤其是从制造业的总量和先进程度来看，我们在很多领域里其实有很大优势。

另外，这两个体系肯定是“脱钩”的。因为二者最重要的特点不是合作而是竞争。美国人的基本想法就是，过去我们加入他们的体系里以后，他们吃了亏，中国占了便宜，所以必须跟中国“脱钩”。但也不是只有竞争，没有合作，肯定有交叉、有合作、有重叠。两个性质同时存在，但以竞争为主、“脱钩”为主。有些领域里面合作多一些，有些领域里面竞争和对抗多一些。

这里问一个问题，新发展阶段，要建立以本土企业为主导的创新体系、产业体系、经济体系，是不是“逼上梁山”？即我们是不是没有办法走原来的路子了，只好如此。这是一个很痛苦、很不好的过程，还是建立独立体系是个好事？

一方面，“脱钩”也好、建立独立体系也好，一定是比较痛苦的，特别是早期。比如，华为死死地被别人卡在芯片加工领域，受到很大影响，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另一方面，从理论角度讲，建立一个独立的体系对中国这么大一个国家来说其实是好事。这是一个基本的理论观点。

哈佛大学著名的战略研究学者迈克尔·波特对国家和地区间的发展有非常深的造诣，他在《国家竞争优势》一书中提出波特钻石模型（也称波特菱形理论）。钻石模型中的因素之间相互制约，又相互支持、相互依赖，最后形成一个非常有竞争优势的体系。

一个国家如此，一个企业更是如此。一个企业不可能脱离所在的地方或体系。一个企业要想取得竞争优势，不仅要在全球范围内配置资源，更重要的是打造一个以本地区为核心的创新体系和经济体系，或者用迈克尔·波特的话来说，就是打造一个钻石模型。

其实还有很多理论可以做支撑。比如，管理学最基本的一些原理，特别是资源基础论等理论。又如，研究产业层面的伦德瓦尔（Lundvall），提出 producer-user互动的理论。这些理论都告诉我们，中国这样一个大国，建立自己的体系是好事，而不是坏事。所以，建立我们自己独立的体系是一个更好的选择，而不是“逼上梁山”。只是以前我们没有认识到这样做的好处，没有在政策、企业战略上采取行动而已。

另外，除了理论支持以外，我们也有一定的现实基础。第一，产业基础。比如ICT产业（信息和通信技术产业），人工智能、大数据、云技术，BATJ（百度、阿里、腾讯、京东），科大讯飞等都是处于世界前列的。与发达国家相比，我们的这些领域并不处于劣势，甚至有些领域处于优势。

高铁、核电，我们也不处于劣势。我们的高铁技术领先全世界，非常有优势。

电信设备，从第三代移动通讯开始，3G到现在4G、5G，我们也处于世界领先的位置。大家可能会说，既然已经领先世界，为什么华为还被制裁？如果单纯看电信设备、电信技术，我们是领先全球的，而且拥有较明显的优势。但是芯片制造领域，我们确实存在短板。但这不是电信产业的问题，而是芯片加工产业的问题。我们之前更多强调的是经济的对外开放，强调的是加入美国为主导的经济体系里面去，而没有在意或者没有真正下功夫打造中国自己的产业链和经济体系。结果就是我们的企业呈现碎片化特征，我们的产业依附于别人。这种情况下，无论什么领域，只要想卡我们，总是可以找到我们产业发展的薄弱之处，这才是问题的根本。

特高压的传输设备，我们也是世界领先。火力发电设备通过三峡工程，我们已经走到世界前列。工程机械方面，以徐工集团、三一重工、中联重科等为代表的很多企业都已经处在世界领先的位置。从技术、市场份额来看，这几年都在迅猛发展，跟世界最大的像卡特彼勒、日本小松等企业的差距越来越小。

航天事业，虽然不敢说领先世界，但是在世界范围内有一定地位。从北斗导航系统到探月工程、火星探索工程，这些都走在了世界前列。激光通讯、量子通讯、高清计算、新能源、新型建筑材料等方面，我们都有很好的基础。

第二，新一代的创业者。这些创业者与20世纪80年代、90年代甚至本世纪初的创业者有很大不同，他们的特点是受过非常好的教育，对世界前沿科学技术有比较深的了解，也热衷于不断提高自己的水平，增强技术管理等方面的能力。我对中国经济发展充满信心，其中最直接的信心来自这些创业者。

下面我举一些例子。有一个年轻人从清华大学毕业后就创办了自己的企业。微软前任CEO想将其收购。但这个年轻人不愿意，想自己将企业建成世界一流企业。虽然中间经历一系列困难，并从美国退市回到国内，但这家企业确实取得了很好的成绩。

清华大学数名博士创业研发人工真皮。其产品可谓物美价廉。这也是中国高技术企业在全世界高歌猛进、有较强竞争优势的秘诀。

振华港机，现在叫振华重工，由59岁的管彤贤先生创办，现在占据的全球市场份额已经达到80%以上。在对技术和管理都要求很高的港珠澳大桥的建设过程中，振华重工的设备也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

大疆无人机在全世界的市场份额超过80%，代表着新一代创业者对科学、技术的掌握。

华大基因，现在是全世界最大的基因组学研发机构。该企业不仅做一流的科学研究，还做一流的产业化。从非典到新冠肺炎疫情，该企业做出了重大贡献。全世界约180多个国家和地区用他们的核酸检测试剂盒。武汉疫情一暴发，华大基因的老板汪建便带领员工亲赴武汉，立下汗马功劳。这样一个企业是相当了不起的。

哈尔滨万洲焊接的创始人是哈工大的一位学生，从本科到博士待了9年时间。虽然刚开始对搅拌摩擦焊的科学原理并不是很清楚，但通过坚持不懈地努力，最终开创自己的企业。

这些故事告诉我们，今天的经济发展已经不是单纯的以市场导向为主，即看到一个市场机会就赶紧抓住。现在的主流是企业既要懂得技术又要对世界最前沿的科研有深刻把握。

怎么才能让这些企业发展得更好？是让他们加入美国为主导的体系里，还是以他们为基础建立中国企业自己的体系？我相信我们都比较容易做出判断，那便是一定要有自己的体系。当我们有能力的时候不去建立自己的体系而心甘情愿地待在别人的体系里，是不可能有发展空间的，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很不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