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人们想起2025年的春晚,大概还会想起那位特别的嘉宾。站在流光溢彩的舞台上,他显得有些腼腆,却仿佛“手持人间一束光”。观众们会问,他是谁?作为外卖骑手,王计兵是我们这个时代普普通通劳动者中的一员,然而,他又有一个响亮的身份——诗人。他的诗《赶时间的人》既是他对自己生活状态的真切描述,又犹如一块石子,投入千万人的心湖,激荡起层层涟漪。他站在那里,仿佛是一个时代的诗、一个时代的文艺在那里。
王计兵只是风起云涌的新大众文艺中的一分子。像他这样,在日常生活中一边劳作一边写作的人还有很多——“沂蒙二姐”吕玉霞在田间地头吟诵“这是春吗?这不是春。这是花红柳绿的宣言”,王柳云做完保洁工作后在3平方米的管道间里画画,陈慧上午在菜市场摆摊、下午写作,陈年喜曾经从事矿山爆破工作16年、“活着就是冲天一喊”……他们也不是孤零零的岛屿,在北京皮村,在宁夏西海固,在湖南清溪,在广东东莞……文艺就像花儿,一朵朵、一簇簇、一团团绽放在新时代的田野上。
为什么新大众文艺成为这个时代极具活力的文艺样态?这是因为,新大众文艺的生成与发展,深植于马克思主义的本质内核,贯穿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伟大实践,更与新时代慷慨激越的鼓点同频共振。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根基看,马克思所界定的“人”绝非抽象的概念存在,而是扎根于具体社会生活与社会关系中的现实个体——他们既通过生产物质资料以满足生存需求,更在社会实践中持续生成思想、观念与情感的精神世界。这种对“现实的人”的深刻把握,自然引向对意义世界的追问:当人类完成了物质生产的基本需求,必然要为自身建构一个意义的世界,以此确证主体价值、建构精神力量。文艺作为精神生产核心载体的特殊地位——它是联结物质世界与意义世界、现实生活与价值理想的关键桥梁。
中国共产党自成立以来,始终深刻把握这一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的核心要义,高度重视通过文艺事业动员群众、教育群众、团结群众,充分激发人民的主体创造活力。从《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开启的文艺为人民服务的传统,到新时代《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对“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的深化发展,最广大的人民群众不仅从文艺的接受者转变为参与者,更作为文艺生产的主体力量被广泛唤起。这一实践历程既印证了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的全面发展的理论旨归,更彰显了文艺在建构人民精神世界、凝聚民族复兴伟力中的不可替代的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说,新大众文艺正是在社会主义文艺的土壤中结出的累累硕果。
新大众文艺的蓬勃兴起与媒介的转型存在着紧密关联。互联网的即时性、交互性与开放性特征构建起全民可及的表达场域,改变了传统媒介单向度传播信息的格局,深刻重塑着大众认知世界、理解世界的路径。比如,“沂蒙二姐”吕玉霞的“走红”就不是通过传统的出版诗集、在文学刊物上发表诗歌等印刷文明的形式,而是以短视频的形式,综合融合了诗歌、戏剧、乡村、玩梗等多种形态,契合了新媒体平台的传播规律。值得关注的是,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横空出世,进一步消解了艺术创作的技术壁垒与物质约束:普通人无需经历漫长的专业训练,同时突破了资金、场地等物质条件的桎梏,得以自由借助AI工具开展个性化创作。
这意味着我们需要重新定义创作,进而理解新的审美可能。新大众文艺的核心逻辑是经验的表达、交换与增值。经验是人类自我确证的方式,我们都是通过经验的积累来认识“我是谁”。从文学诞生之初,我们对文学的需求就包含了从中习得经验、传承经验的诉求,文化也是如此代代相承。这也正是雷蒙德·威廉斯所强调的“文化无法脱离日常经验”。在他看来,正是每一个个体以自身的方式对独一无二的世界做出反应,才最终形构了一个时代活跃的文化形态。这一点在新大众文艺中也得到了全方位的确证。比如,写《赶时间的人》的王计兵、《我在北京送快递》的胡安焉、《我是范雨素》的范雨素、《活着就是冲天一喊》的陈年喜不仅因他们的作品“出圈”,他们的职业身份也一并为大众知晓。这是因为,他们的作品讲述的就是他们生活本身,与他们的职业、劳作深度绑定。某种意义上,外卖员、育儿嫂、清洁工这一类职业本身就兼具“看见”与“看不见”两重特性,是我们“熟悉的陌生人”。一方面,他们与每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在和他们打交道,这是经验的广泛性和普遍性;另一方面,现代社会高度分工的特质又决定了我们和他们的接触是蜻蜓点水式的、是外在的,我们对于他们生活的具体内容、内在肌理其实一无所知,这是经验的陌生化;更何况,由于社会接触面的广泛,他们所描述的人和事是我们窥见更广大世界的一个窗口。正因为经验构成了传递的核心要素,所以读者期望写作者以真诚、真实、朴素的态度,不加修饰地白描经验。“诚”构成了经验讲述的核心要义。倘若写作者以一种更艺术化的手段来讲述经验,反而会被认为割裂了经验的完整性、原初性,伤害了经验的真实性。
当下,当我们对人工智能依赖愈深,经验的稀缺性问题就愈加突出。人工智能对我们这个世界的理解远远超过了它们的实际经验,提供了大量“未经经验的解释”。与此同时,我们更期待我们的同类,将更多的经验传递给我们,因为,经验是有温度的,是一个人活生生的心跳和呼吸。在经验中,我们获得情感的抚慰和共振,深刻感觉到人与人之间不是孤独的个体,而是被紧紧联结在一起的。这是这个时代作者与读者的赛博遇合,是数字时代的伯牙与子期。
(作者系《文艺报》副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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