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和道家经常批评社会,实际上我们现在还延续这个传统。中国历来就有批评社会的传统。批评社会有两种,一种就是说社会表现很不好,比如说很暴政,很残酷。另外一种批评是什么?用自己的理想来批评。比如说我的理想应该是什么,应该大家很自由,这个现在太不自由了,所以我来批评你。我认为这两种批评是不一样的,一种批评是对现实改进的一种呼吁,比如说本来可以做得更好的你没做好,甚至说很不好。像山西砖窑那个事情,就是非常糟糕的事情,不仅要批评还要痛批。但是也有一种批评是什么?我有一个理想,然后比照一下,社会离那个还很远,就老抱怨社会,老骂社会。一种是改进性的批评,一种是理想化的批评,我认为这个理想化的批评不好。
那么,在所有的对社会的批判中,我认为法家做得最好,法家都是建设性的,没有纯粹批评性的。法家要变革,变革就是要用新的准则来替代旧的。法家在历史上是一个最积极的建设派,但是法家的下场都不好,因为没有人喜欢变革,变革要得罪所有人,变革者大多数下场不好。假如要开始变革的时候,一定要考虑到后果,是很严重的,要做好心理准备。商鞅变革完了以后,最后被裂车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犯罪的时候,王子也要惩罚,王子当了君主以后,要杀这个商鞅,商鞅就出逃。出逃的时候,商鞅忘了带身份证。当时有一个法律规定,凡是私下收藏没有带身份证的人,罪责跟他一样。商鞅最后就给逮住了。我们讲法家的核心价值跟儒家有很大的区别,法家的核心价值就是讲以力服人,跟儒家不一样,儒家是讲以德服人,用文化来改造社会。其实我觉得,儒家可能比较适合在盛世的时候用,法家比较适合在竞争的乱世的时候用。在春秋战国的时候,法家认为想用道德来服人,没人服,最好就是富国强兵,用利器来服人,谁也不敢不服。
所以在中国古代有两种道,叫做霸道和王道。所谓王道就是儒家讲的以德服人的道,所谓霸道就是法家讲的以力服人的道。实际上法家讲的以利服人,不是鼓吹我一定要用暴力,而是说我要很强大。第二个法家就是说,主要建立一个标准,就是叫法。这个法包含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刑法,一部分是社会政策。这个法要有统一的标准,谁也不能例外。那么,法家有没有道德?法家也讲道德,但是这个道德跟儒家不一样。儒家的道德,我把他叫做理想的道德,法家的道德我把他叫做最低限度的道德。也就是说,儒家希望人们做好事,所以儒家很信任人,经常把人往好处想。法家是把人往坏处想,他说我们不能指望谁能主动做好事,但是我们的目的是保障所有人不敢做坏事。所以法家的道德就是不要做坏事,这就是他的道德标准。儒家的道德标准都是做好事的道德标准。这就有很大的区别。
这里面有两个概念。第一个概念是说这个法对所有人都适应,第二个概念就是说法家的激励标准非常重,不光是奖励很重,惩罚也很重。为什么很重?有两个道理,他认为只有大的激励才能够有效。比如法家说,你要是攻入这个城墙的话,谁先攻入,拿到什么东西就先给他,那么大家都去攻这个城墙。如果说攻下城墙的话,我给你一斗米,那谁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攻城墙?所以法家认为,要激励的话,力度一定要很大,要惩罚的话力度也很大。比如说我把他逮到了,要重重罚他,大家都看到他痛苦,下一次再不会犯罪了。这就是法家用刑来止刑。所以,法家不是说要尽可能地都去发现犯罪,目的是要防止人们犯罪,就是尽可能让大家不敢去犯罪。这是法家设定制度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
其实,我觉得法家对我们今天还是有借鉴的。比如说我们今天谁要是造假,就是一赔三。那他要是没逮到的话,利润就是几千倍,几万倍,那谁都去造假。说实在的,如果我去做生意的话,我也去来一个一赔三,那我收入的概率远远比赔的概率要高得多。但是在美国,如果这个造假是故意的,那是要有一个追加,叫做惩罚性的赔款,你有多少收入,统统让你吐出来,不会让你一赔三。我认为世界上法制化的国家,都带有法家的色彩,用刑止刑。这也是一个值得借鉴的方法。
法家也很讲究官员的道德,讲究考核,所以法家是中国历史上最早提出的考核标准的循名责实,建立一套制度。我们现在新出土的文物当中,就发现了里面还有秦国官员的道德守则这样一个东西。秦国的官员是比较清廉的,因为犯罪的话判刑判得比较重,所以官员不敢轻易贪污。法家批评儒家的这个单让,不是说尧单让给舜,法家说那是瞎说的,那个时候尧是部落的首领,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干了一阵子他发现这个活不好干,所以就老想退出来,后来找了一个舜,觉得这个舜傻头傻脑的,正好把位子传给他。看舜推三阻四的,他干脆提出来把我两个女儿也许配给你好不好?这个舜就答应了,那个时候尧不想干才让。他说今天只要一个小官都很好,谁愿意单让?让皇帝单让,不可能。
所以法家批评儒家讲的东西,说儒家讲这个以德治国很感人,要发挥榜样的作用;说孔子这一辈子最会搞教育的,他无畏才感化了72个贤人,如果你要治国的话,一辈子感化72个贤人,这个国家早就灭亡了;说不能用道德来治国,就只能用一纸文书下去,所有的行政系统推进,那效果是很好的。所以法家跟儒家好多东西是对立的。
儒法也有共同的东西,都是强调温饱问题的重要性。儒家也讲富国强兵,只不过富国强兵的概念跟法家不太一样。儒家讲的富国强兵应该跟文化整合起来,而法家就是讲富国强兵。法家中有一个叫管仲的,讲“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就是讲要先解决温饱问题,那么小偷小摸这些东西就比较少了。孟子讲“有恒产,始有恒心”,就是说解决温饱问题,才能够有这个恒心讲道德。其实他们很像,不过有一个非常大的不同,就是说究竟是国家很富有,还是藏富于民,这是有很大区别的。当一个国家富裕的时候,法家认为国家应该拥有这个财富,不能让民间太富有,因为民间太富有的人,会削弱了君主的权威。儒家比较讲究藏富于民。
我们知道,法家讲依法治国。依法治国就是一个标准,就是用法,法就是礼。儒家认为这两个我都要照顾,既要讲法,又要讲礼。我给大家出一道题,假如在座的各位是国王,国王的父亲杀了人,你这个国王打算怎么做?孟子回答说,那我当然要保护我父亲。保父亲自然跟这个社会正义发生冲突,那我是这个君主,又要保障这个社会正义,所以孟子说,那我第一步,先辞去这个国王,那我就不用去主持这个社会正义了,第二步,我背着父亲跑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他认为就解决问题了。大家有没有发现,看起来解决问题,实际上没解决。因为他父亲还是没有杀人偿命。从社会正义的角度上,他应该偿命,所以儒家永远在这两个东西之间没有办法摆平。我们过去一直讲合情合理,其实法家早就看到了儒家是双重标准,所以他就告诉君主,你不要让儒家孝的观念流行起来,流行起来的话每个人都先顾自己的家,你这个君主就没有人替你出力。所以中国历史上一直有一个想法,要做到合情合理,做到原则性和灵活性的统一。我觉得这叫和稀泥的统一,如果能够合情合理的话,咱们就不用谈了。
法家是大义灭亲,儒家就合情合理,搞双重标准。我们过去有一个说法叫原则性和灵活性,其实讲原则性的地方就不能有灵活性,所以我们就想又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最后大家说谁好,当然是有权威的人好了。他说现在需要讲原则了,我们跟着讲,他说现在可以灵活了,我们跟着灵活。问题是,只要你一灵活就没有原则了。凡是强调灵活性的地方,一定没有原则。
所以,我认为儒家的文化传统带给我们今天一个最大的挑战,就是怎样去推进法制化的进程。也就是说,在法制化进程中我们需要坚持一个标准。但是,文化历史又是经常有双重标准的,怎么协调?这是一个问题。如果现在一个人要搞大义灭亲的话,我估计在平常的生活当中他也别想做人了。
已有0人发表了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