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最初打出的大旗就是“人权平等”,当时还没有直接打出“民主”这个旗号来。后来因为反对袁世凯称帝,反对张勋复辟,感觉到政治上的民主与君主的对立是当时的中心问题,就把口号改成了民主。现在有的学者认为,我们传播的卢梭的人权观念是伪民主。真正的民主在英国、美国。卢梭的人权学说提倡用公众的意志来压迫个人自由,个人自由必须服从公意,因而引起了一连串的法国大革命中的暴力革命。但是在民国初年,在新文化运动初期,卢梭的学说是一种启蒙的思想。当时自由、平等、博爱的学说,个人自由、个性解放的观点,实现民主共和政治体制的呼吁,所有这些内容都是法国大革命传来的。在当时的条件,不可能深入地研究卢梭的学说,但基本点是明确的,旗帜是鲜明的,这是总纲。
为什么要突出讨论女子问题呢?这在当时的确是个很尖锐、很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这个问题是“一纲两目”下的一个问题 。就是在“改造国民思想”总纲下面,要解决两个问题。总纲提倡人权平等,提倡自由、平等、博爱精神,提倡民主与科学。接下来有“两目”,就是两个具体事项:一是伦理革命;二是文学革命。需要注意的是,当年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从伦理革命问题入手,是有道理的。为什么呢?因为道德革命最早的提出者仍然是梁启超,他在东京办报的时候提出要进行“道德革命”。在梁启超看来,中国从孔子以来的政治,就是伦理政治,即政治伦理化。皇上是君父,老百姓是子民,好像是一种血缘关系;反过来,也把伦理政治化了,父亲就是一家之主,就是一家的小皇帝,其他人都是奴隶。总体上说,中国几千年来实行的是伦理政治。中国跟欧洲不同,欧洲长期实行政教合一,宗教很长时间直接把持政权。但中国没有,不管皇帝、政府怎样信佛,怎样崇道,都没有把政权交给宗教来掌握。经常用的统治思想是伦理纲常,就是“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妇纲。“纲”就是“主”,就是绝对的领导、绝对的权力。以“三纲”为中心的伦理纲常,是我们几千年来专制统治一直推崇的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最高纲领。要改变老百姓的思想状况,破除“三纲”,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辛亥革命以后,有的新文化运动提倡者说,现在皇帝退位了,可是人们思想和头脑里的皇帝还没有退位,很容易接受专制的思想。老百姓头脑里边自发地、多少年来养成的宗法习惯,被“三纲”伦理纲常束缚着,这种观念不改变,谁也不敢“犯上作乱”。这样,新的社会秩序、政治秩序就没办法建立,民主、平等的体制难以形成。因此,在当时提倡伦理革命是很有必要的,这是抓住了一个根本性的要点。所以,陈独秀说,“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是伦理革命”。他说的这个伦理革命,就是要把旧的一套伦理纲常观念和秩序彻底改变。
进行伦理革命,要打倒旧道德。那么,是不是旧道德就都没有用了呢?陈独秀认为,“温、良、恭、俭、让、信、义、廉、耻”,这些是公认的道德,中外古今都能用。这些不在要打倒的旧道德的范围之内。陈独秀不是简单地反对一切道德的虚无主义者,而且他还主张建设新道德。新道德还是用了旧的概念,比如“勤、俭、廉、洁、诚、信”,当然他对这六项的每一项都进行了新解释。有人说,陈独秀主张的“伦理革命”不对,是反对一切道德的伦理虚无主义。显然这种指责是不公正的。伦理革命起的效果很大,但是它需要较长的时间才能使人的思想发生变化。当年在思想界引起立竿见影效应的,则是文学革命。最早提出“文学革命”口号的也是梁启超,但是他没有实践。梁启超的文字是非常浅显的白话文,很多人都能读懂,但他没有写出什么重要的新文学作品。在清末民初,上海、安徽、四川各地都有白话报出现,那都是文学革命的一种初探。
真正使文学革命成气候的,最主要的发起人是胡适。胡适在美国留学期间,提出要搞白话文运动。当时他年轻气盛,填了一首《沁园春》的词,这首词的下阕非常有气势。他说:“文学革命何疑,且准备搴旗作健儿。要前空千古,下开百世,将他臭腐,还我神奇。为大中华,造新文学,此业吾曹欲让谁?”有人说胡适主张文学改良,陈独秀才是提倡文学革命的,其实是个误解。最早提出“文学革命”口号且造成声势的,是胡适在美国做的,而且引起了激烈的争论。当时胡适把文学革命的八条主张列出来,写成文章,寄给陈独秀。陈独秀要发表的时候,胡适改了改题目,改成了《文学改良刍议》。这是他放低姿态,没有把口号说得那么尖锐,但内容一点都没变,还是他的文学革命的主张。随后,他又写了关于文学革命的文章,发表于《新青年》上。因此,在胡适那里,其实没有文学改良与文学革命的区别。
文学革命的内容包括两项:一是文体的改革,即“白话文运动”;二是文学内容的改革。最初,胡适提倡从白话文入手,进行文学革命。他说,白话文“实在是新文学的唯一利器”。语言文字会牵扯到内容,新的文体的改革太重要了。当时一部分人坚持文言文,认为这是我们宝贵的文化遗产,不能动。胡适则坚持采用白话文,他的支持者有陈独秀等人。
白话文运动在当时成为轰动一时的大事件。《新青年》当时就用了白话文,同时还带来了一系列的文体改革,比如分段落、用标点。以前的文字是竖排,从右写到左;现在改成横排,从左写到右;还提倡注音,提倡用通俗的话;口语可以直接写到文章里面去;反对用典故等。当然把文言文贬得一文不值,那也不行。文言文毕竟是一项宝贵的文化遗产,而且传承了下来。很多文言文的内容也融汇到我们现在的语言和白话文当中去了,割断历史是不行的。但是这一文体的改革,在中国文化史上引起的变化非常重大。以白话文作为中国文体的主要表述方式,胡适、陈独秀他们的开创之功着实很大。
现在很多人说新文化运动是全盘反传统,割断了历史,但是没有人敢说我们的文体应该恢复只用文言文。先前有一些老先生可以用文言文写作,像陈寅恪、钱钟书等。可是现在能够运用文言文作文、写信的人都很少了。当然,提倡阅读、了解、学习文言文,吸收文言文的精华还是需要的。比如用典,只要适当得体,那还是应当允许的,不应该绝对排斥。而且有些文言文体裁的作品到现在仍然有它的生命力,甚至有难以超越的艺术水平。再如古典诗词中的唐诗、宋词,很难说现在我们做的新诗能够超越这个水平。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精品,这些精品是不能否认的。我们的文化传承绝不能断裂。
新文化运动中推行的“文学革命”和“伦理革命”都没有简单地实行文化虚无主义。当然他们为了强调革命的必要,有时候把话说得很绝对。比如陈独秀说文学革命要“推倒贵族的文学,建立国民的文学”。建立国民的文学当然不错,但是贵族的文学能够一概推倒吗?我们历史上的很多文学是贵族的,今天看来仍然很有价值。比如屈原的辞,屈原就是楚国的贵族。而且我们旧的文学作品里面写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东西,即使给它定性是贵族的,我们也不能完全否定它在文学和艺术上的价值,今天仍然应该珍惜、继承。对于其中包含的糟粕内容可以批判。对于文学革命也好,伦理革命也好,当时的人说了很多过头话,那是他们没有理清继承和革新的关系,把问题简单化了。认为要提倡新文化就要反对旧文化,新旧之间水火不能相容。提倡新文化的办法就是应该换个文化,把旧文化换成新文化。按照这样一个简单的逻辑立论,他们经常会发表一些带有很多漏洞的过激言论。这些言论便轻而易举地被对手抓住了,抓得最准的是章士钊。
章士钊写了两篇非常著名的文章,向《新青年》挑战。他的中心主张就是认为新旧可以调和,而且必须调和。章士钊认为,把旧的完全打破,进行革命,来建设新文化这是不行的。他的论点是“旧为新基”,就是说旧文化是新文化的基础,新文化是从旧文化的基础上生长出来的。最简单的例证是语言文字,比如小孩子生下来要说话,肯定先是向大人学。如果小孩生下来,在呀呀学语的时候都能自创一种言语,这种言语就不成其为语言了,因为它无法交流。所以人们必须从模仿母语开始,学说话。语言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文字也是如此。所以章士钊说,割断新旧的联系,否认了继承性,文化就没法发展了。把旧的基础都打掉了,文化就没有了。他还有一个说法,物质上开新的必要可能胜于复旧,而在文化上复旧必要则胜于开新。在文化上,不开新顶多是没有进步,可是你要把旧的基础全都毁灭了,那就把文化消灭了。章士钊的论述有其合理的因素,强调了人类文化本身的连续性、传承性,这个事实不能否认。章士钊论争的弱点在于,没有强调与时俱进进行革新的必要性。对于“旧为新基”的“旧”要不要改革呢?他避开了这个问题。实际上他本身有复旧的倾向,比如他赞成文言文,反对白话文。章士钊的第二个口号叫做“新旧杂糅”。他说“旧为新基”,出来了新的文化,可是新的里面有没有旧的因素呢?一定有,不能是个纯粹新的东西。这也是有道理的,无论多么创新的思想、语言、文字、著作,哪个里面能没有旧的东西呢?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新的文化成果必然包含遗留下来的某些旧的东西。因此,“新旧杂糅”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他没有突出新东西的主体是什么,主旨是什么,在新的文化成果中,新旧在这儿是半斤八两吗?在新的创作、新的文化成果里处于统帅地位的思想观念是什么?创新的东西居于什么地位?旧的文化遗留居于什么地位?这一切,章士钊都没有作出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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