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人的抗议:PX的邻避效应

宁波人的抗议:PX的邻避效应

PX的邻避效应

10月27日,有数百名宁波市民来到天一广场,拉起了反对PX的横幅。抗议的源头在距离宁波市约30公里外的镇海区澥浦镇,这里是宁波石化经济技术开发区所在地。区域内最大的企业中石化镇海炼化分公司即将扩建炼化一体化项目。作为前期筹备,政府计划迁走项目扩建地附近的几个村庄以种植防护林,隔绝工厂生产可能带来的污染。距离项目地1600米的棉丰村在迁移计划内,但相邻的南洪村因为距离1700米而成为保留村,因此引发村民抗议。南洪村民们要求也迁离这工厂密布、烟囱林立的化工区,同样的要求波及相邻的湾塘村。

当抗议的声浪传递到30公里外的宁波市内时,市民们有了更具体的反对目标:炼化一体项目中的PX部分。宁波是今年第三个抵制PX的城市。自2007年厦门抵制PX以来,PX已成为城市公敌。它的公众形象是:有毒,致癌,还可能产生爆炸——一家印度的工厂曾经发生过爆炸事件,导致20多人死亡。因此必须修建在100公里以外。10月25日前后,当村民们在镇海区政府请愿时,宁波市的社交网络、QQ群内流传着这些PX的传说。不止一个市民这么对本刊记者解释他们朴素的反PX理由:“大连、厦门都不要的东西,我们为什么要?”

一位当地化工专业人士告诉本刊记者,PX的化学名称是对二甲苯。80%的化学产品和原材料都属于危险化学品,PX在其中并不是以毒性或者危险著称的。网上流传的印度化工厂爆炸事件其实是光气,那是比PX毒性大得多的化学品,但在建厂时与城市的安全距离也就3公里。PX存在于很多生活用品中。“抗议时,市民戴着反PX字样的口罩,口罩就含有PX。口罩用纺丝制成,纺丝来自于聚酯,聚酯是由PTA生产的,我国PX就用于生产PTA。PX是最主要的化纤中间产品,全国1/3的纺织业在浙江,因此,宁波口岸最大的进口化学品就是PX。”

PX的应用如此广泛,但在世界范围内产量缺口极大。在“发改委”《对二甲苯(PX)十一五建设项目布局规划》中,亚洲的PX消费占世界的2/3,年净进口量100万吨。中国是最主要的PX进口国,日本则是最大的PX出口国。“最近在讨论抵制日货。可这个还真抵制不了。”一位化工业人士对本刊记者说。

按照“发改委”的资料,未来世界PX需求增长大于能力增长,虽然中国在2003~2006年安排了一系列PX生产项目,但中国的PX自给率自1995年来一直下降,截至2005年,供给量只达到59%。按2010年PTA产能1511.5万吨、开工率90%考虑,相应的PX需求量为900万吨。按PX自给率85%、开工率90%考虑,相应需安排PX生产能力850多万吨。在这份材料中还提到,PX装置的原料主要来自炼厂和乙烯装置,且副产品较多,应进行综合利用,原则上优先安排与大型炼厂配套建设的项目。镇海炼化的一体化扩建项目就是在此背景下,于2007年由中石化和浙江省政府做出的决定,主要内容是新建1500万吨/年炼油和120万吨/乙烯产量,其中包含100万吨/年PX产量。这看起来是一个既符合产业发展方向,又符合环保原则的项目。

但市民们对PX的反感和抵制,不完全因为化学知识上的“危险”,更多是一种心理上的“邻避效应”(Not-In-My-Back-Yard)。“我也是这次学到的新名词。”一位当地官员对本刊记者说,“没有人愿意自己的家旁边建一个垃圾站、一间厕所,或者一所化工厂。”这种心理效应一方面来自2007年厦门抵制PX后,“邻避效应”在城市间一路传递,没人愿意和它做邻居。另一方面则来自宁波过去20多年化工业突飞猛进的发展。对宁波人而言,和全国最大化工园区之一共同生长多年后,他们对PX的反对已不是一个知识和技术的问题,而集中代表了人们对化工业负面效应的厌恶和恐惧。

化工区成长史

因市民反对导致一体化扩建项目被阻,是项目方镇海炼化落地宁波以来遭到的最大挫败。1974年,在镇海区棉丰村的一部分土地上建起了一个小炼油厂——浙江炼油厂,这是镇海炼化的前身。据一位镇海炼化老职工回忆:“在20多年前,炼化和镇海之间的关系是相当和谐的。镇海乃至宁波在上世纪70年代以前,重工业基础可以用‘空白’来形容。炼化在当地的落地几乎是一种福利。1977年恢复高考后几年,镇海的高考落榜生中比较优秀的部分,大都分配入港务局和镇海炼化。那时候城区的工资大约2000块/月,但镇海炼化的管理人员工资大概有6000元/月。在省城杭州的公交车上,身穿镇海炼化的工作服都会令人羡慕。”镇海炼化的生活社区也是宁波一个特殊的角落。这里绿树成荫,有专用体育场、少年宫、影剧院。炼化子弟从镇海坐公交车到宁波的车费只要5毛钱。在外面打斯诺克是15块/小时,但炼化人在自己的社区里玩斯诺克只需要2块钱/小时。

棉丰村为炼化的落地和扩张贡献了大部分村庄土地,因此每家获得了几个进入厂里做工的名额。一位村民告诉本刊记者,他和哥哥、弟弟在70年代末先后进入工厂,成为炼化包装车间的工人。这是最低级的工种,但也让这个家庭分享了远高于种地的工业收入和福利。他即将在5年后退休,每月将有4000元的退休工资。虽然上世纪90年代末的石化大改组过程中,镇海炼化成为中国石化的下属企业,地方政府从它的产值中得益无多,但围绕镇海炼化群聚起了一大批中小化工企业,它们贡献税收的同时,也成为宁波石化业的基础。在“企业办社会”年代,镇海炼化还拥有众多的三产物业,可以让地方政府分享到高工资带来的消费利税。

经济上的联系,让镇海人可以暂时忽略镇海炼化以及化工小企业群带来的污染。村民们现在回忆起工业刚进入乡村的历史时,都很宽容地说:“炼油厂时期没什么污染,那些污染物都通过燃烧,消化掉了。”

到2012年,借由临港优势、“长三角”的广阔市场,以及中小企业群建立起来的完整产业链,镇海炼化已经由当初的小炼油厂,成长为中国最大的炼化企业。“是中国技术最好,效益最好,管理也最好的炼化企业。”一位目睹当地化工业发展的人士自豪地对本刊记者说。根据国际著名的所罗门咨询公司绩效评估报告显示,镇海炼化的竞争能力居亚太地区72个炼厂第一组群。

炼化一体化项目是这个行业成熟的标志。一位专业人士告诉本刊记者,炼化是个上下游联系非常紧密的行业。从炼油开始,一个装置出来的产品,就可能是下个工厂的原料。一体化项目是通过管道在各生产环节运输物料,既减少了物料在运输工程中可能发生泄漏事故的危险,又削减了物料运输的成本,而且一体化生产更容易达到物料平衡,减少生产浪费。1999年投产的印度贾姆讷格尔(Jamnager)炼化一体化企业,2007年加工一桶原油的利润是15.5美元,比同期一家单独炼油厂的利润高一倍。炼化一体化项目还可以抗衡原材料价格上涨的风险。“到了2009年,原油的成本已占油品生产总成本的70%以上,复杂炼油厂的利润每桶平均只有2~3美元,简单炼油厂基本上就是零利润生产了。”

镇海炼化在2003年就完成了首期的炼化一体化项目,其中就包括52万吨PX装置。根据“发改委”2006年的统计,当时全国的PX布局有8家企业10套装置,只有镇海炼化用了IEP的吸附分离技术,可以生产出纯度达到99.9%的PX。这从侧面印证了那位化工专业人士的评价:镇海炼化是中国技术最先进的化工企业。 

在成长为“中国之最”的过程中,镇海炼化与当地村庄和政府的联系却越来越弱。它的厂区面积在不断扩大,但对工人的需求量却越来越少。一位化工专业人士告诉本刊记者,现代化工业是资金和技术密集型产业,一个产值十几亿元的化工企业,需要的工人不过300多人,而且是有足够的专业知识与机器对话的专业人员。这显然不是村民们可以胜任的。对城里人来说,镇海炼化也早就不是就业的好选择。城区普通人的年收入早就破10万元,这个大国企的职工薪水上涨却非常缓慢。自从2006年,镇海炼化更名为中国石油化工股份有限公司镇海炼化分公司后,这个每年利税100多亿元的大企业,留给地方政府的利税只有不到两亿元。随着“三产社会化”的国企改革,原来的“三产”公司解散了,大部分镇海炼化人也不在当地居住,而是搬去污染更小的城区。地方政府从“三产”中能得到的那块收益也没有了。而且它上头还有个距离遥远且强硬的总公司,这让地方的谈判空间极小。“这次事件发生后,我们和企业商量,让他们出点钱把隔得远一点的村庄一起搬掉,中石化方面的人说不行,中石化在全国有那么多分公司,如果在这里开了先例,以后在其他地方建项目就更不好办了。”一位当地官员对本刊记者说。

镇海炼化与村庄、城市的关系在减弱,但它对当地资源的消耗却在增加。村庄外围的海天中路两侧,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未来城市,行人稀少,烟囱鳞次栉比,白烟滚滚。在一大片填海涂而成的陆地上,少有厂房,尽是机器。巨大的圆形、半圆、锥体闷罐,如脐带般弯曲缠绕在机器上的管道,还有一条沿海天中路蜿蜒向西北的物料运输管——立交桥般高大的蓝色钢架上,攀附着黄色、白色、绿色的管道,像一条几公里长的巨龙,缠绕着海天中路。这是镇海炼化刚建成的100万吨乙烯工程的输料管道。

镇海炼化的发源地棉丰村已经完全淹没在了巨大的机器和烟囱里。南洪村的3/4也被小化工企业包围,湾塘村则紧邻着国家储备油库的油罐区——这是镇海炼化的重要原料供应地。站在村边往西北方向看,澥浦工业区遥遥在望。那是以镇海炼化为依托,宁波市在蛟川街道和澥浦镇东部区域建立的化工园区,引进了大批化工企业。它们延海天中路两侧的海涂,与不断膨胀的镇海炼化呈合拢之势,将镇海区的村庄三面包围。

相关阅读
责任编辑:单梦竹校对:总编室最后修改:
0

精选专题

领航新时代

精选文章

精选视频

精选图片

微信公众平台:搜索“宣讲家”或扫描下面的二维码:
宣讲家微信公众平台
您也可以通过点击图标来访问官方微博或下载手机客户端:
微博
微博
客户端
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