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保松:政治哲学的三种旨趣

周保松:政治哲学的三种旨趣

在今天的中国,政治哲学可谓显学,思想论争此起彼落,学术观点针锋相对,这多少说明,我们活在一个不确定的大转型时代,太多问题等着我们回应。尽管如此,政治哲学作为一门学科在中国的发展,仍然处于起步阶段,例如我们仍然未能发展出规范的成熟的学术语言,仍然没有一个共同的平台供学者进行严肃认真的对话,仍然未能建立起良性的思辩文化,也未能在方法论上形成普遍范式。于是我们往往有鲜明的立场和激烈的争论,但却不能将讨论往深处推进,更难言理论上的创新突破。这值得我们从事政治哲学工作的人认真反思。

以下我尝试后退一步,追问一个更为根本的问题:什么是政治哲学应有的旨趣?这关乎我们如何理解政治哲学的性质和目的。我相信,如果我们真的在乎中国政治哲学的未来,这个问题是绕不过去的,无论我们给出怎样的答案。我认为,政治哲学最少可以有三种旨趣:自我理解、公共证成和呈现另一种可能。这是三种不同但却密切相关的规范性知识的建构,最终是希望找到合理的政治道德,建立公正美好的社会。

人一出生,便活在政治世界之中;这个世界,由不同的规则制度交织而成;界定这些规则制度的,是一套规范性语言,而这套语言是由一系列观念构成,这些观念通常指涉政治社群中的基本价值。举例来说,自由、平等和权利是民主社会的基本价值,这些价值不仅体现于制度法律,藉此界定我们的权利和责任,也沉淀成公共文化,影响我们的价值判断、道德情感和政治实践。一个稳定的政治社群,必然是个道德社群,它不仅提供规范,也提供意义,更为权力的正当性提供理由。政治哲学研究的对象,是这个我们活在其中的世界。政治哲学的任务,是理解我们的政治社群,证成合理的政治原则,并思索另类政治生活的可能。

先谈自我理解。我特别强调对政治世界的理解,是一种自我理解,原因有三。一,我们活在政治世界之中,而不是之外,所以当我们运用理性能力和道德能力去理解建构和支撑这个世界的基本观念和价值时,我们同时是在进行一种广义的自我理解,因为这些观念和价值也在以不同方式及在不同程度上影响和构成我们的自我。二,我们怎样看自我,也决定我们怎样看世界。政治世界由人组成,政治生活的目的,是使人们在公正的制度中活得更好。因此任何对政治世界的评价建构想象,都离不开我们对人的理解:人的本性,人的能力,人的追求和人的限制。三,“理解”这种知性活动,必然有“我”介入其中。政治关乎制度和价值,因此其本质是规范性的。要理解这个规范的世界,“我”必须用规范性语言和知识框架去诠释、判断和评价,而没法用所谓的中性语言去抽离地解释,描述和说明。就此而言,理解政治和理解自我,是一体两面。举例说吧,要理解自由社会和极权社会之别,我们不能只给出一堆数据和一堆描述,还必须从这些数据和描述中论述出价值和意义,让读者看到不同制度对人的存活状态的影响。政治哲学和实证社会科学一个根本分别,是它从不回避在理解过程中人的主体性和规范性。原因很简单,因为它相信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恰当地理解,例如我们不可能用中性的科学语言去理解尊严和奴役,幸福和苦难,公正和压迫。

有人或会说,既然我们每天都在使用政治观念,理解它们还不容易?事情没那么简单。第一,我们使用的观念,许多是本质上具争议的,容许不同甚至对立的诠释。例如自由不仅有所谓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古代人的自由和现代人的自由,共和主义式的自由和自由主义式的自由,据伯林所说,“自由”在思想史上甚至有超过二百种不同的意义。又例如我们都认为正义十分重要,但正义实质意味着什么,却从柏拉图开始便已争论不休。如果我们不对这些基本观念有严谨细致的定义分析疏理,我们便很易陷入思想的泥浆而难以自拔。第二,观念不是自有永有地静止存在,而总是在特定的历史脉络中生成、发展和演变,并受到政治宗教文化等各方面影响。我们今天视为理所当然的社会实践,例如男女平等,恋爱自由和主权在民,在二百年前的中国却难以想象。要真正了解一个观念,我们往往要了解一个传统。观念史和哲学人类学的研究,因此对政治哲学尤为重要。第三,理解的过程,往往也是意义诠释和价值评价的过程,因而无可避免地牵涉到我们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例如面对同样的资本主义市场,有人看到效率和公平,却也有人看到剥削和压迫,因为大家使用的理论框架不同,而理论框架的建构本身却极为不易。第四,我们虽然都可见到,“人作为道德存有活在一个道德体系之中并作出种种道德判断”这一现象,但如何好好解释和理解里面的判断和情感,却极不容易。例如我们大抵会同意,尊严是很重要的价值。一个没有尊严的人生,很难说得上是好的人生。但尊严的确切意义是什么?尊严为何如此重要?怎样的政治制度和公共生活,才能使每个人活得有尊严?这些问题看似简单,却不见得有多少政治理论能给出满意答案。

读者或会问,自我理解为什么那么重要?无论是对于个人或社会,为什么不可以不求甚解地按着传统和习俗生活下去?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没有充分的自我理解,我们便难以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应往哪里去──尤其是在社会大转型的时代。李鸿章曾说过,晚清面对的是三千年来未有之大变局。现在回看,这个大变局一直延续到今天:旧的观念制度不再能有效应对时代的挑战,新的观念制度却又未曾建立,在这个时候,政治哲学意义上的深刻的自我理解,便不是可有可无,而是良好的社会变革的重要前提。当然,一个社会的自我理解,需要有充分的言论思想学术自由,需要有多元丰厚的知性资源和道德资源,更需要知识群体不浮躁不虚假,谨守学术规范,形成健康活泼独立和具批判力的学术传统。必须老实承认,这几方面我们仍然极为欠缺。其次,自我理解是个自我启蒙的过程,因为通过理性反思,我们可以逐步了解支配我们思想和行动的是什么观念,观念形成的社会脉络及本身的意义何在,也可以多少知道制度背后的精神所在。某个意义上,我们都是时代的产物,但这个时代是什么以及我们为什么会如此被生产,却需要我们很多知性努力才有可能理解。这种理解,一方面可使我们做蒙昧中走出来,另一方面也可让我们和活在其中的世界形成某种形式的互相理解甚至彼此和解,同时更令我们对一己生命有一份自我主宰的实存感。对每个个体来说,这些都是重要的。

责任编辑:郭浩校对:佘小莉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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