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纪霖:中国如何以文明大国出现于世界?(3)

许纪霖:中国如何以文明大国出现于世界?(3)

二,从一神教到多神教的世界历史

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的2012年会上,姚中秋教授提出了“世界历史中的中国时刻”,这是一个好命题,但也颇受争论。我们首先要讨论的是:谁之世界历史?何种中国时刻?

在全球化出现之前,没有统一的世界历史,只有各文明的历史。在最早的轴心文明时代,欧亚大陆的犹太教-基督教文明、古希腊罗马文明、伊斯兰教文明、印度教文明和中国文明,都只是区域性的文明,相互之间虽然有影响,但整个地球并没有形成密不可分的整体。一直到1500年之后,随着欧洲的帝国列强对亚非拉美和澳洲的发现、移民和征服,特别是工业革命打垮了各国的地方手工业,缔造了全球经济贸易共同体,西方文明通过价廉物美的货物、虔诚的传教士和无所不催的军舰大炮征服了整个世界,一部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历史才真正出现。

从历史学家的书写到各国历史教科书,至今我们所熟悉的世界历史,乃是以大西洋文明为核心所展开的历史,其背后预设了一个基本的历史观:历史是有终极目标的,向着一个确定的时间终点展开和发展。这是从基督教到黑格尔的一元线性的欧洲历史观,而无论是古希腊还是东方的历史观都是循环的或轮回的。基督教的末世论相信人类的历史最后将出现末日审判的弥赛亚时刻,基督的重返人间,将代表上帝在人间实现普遍的正义,一切善恶是非都将得以清算。这一基督教的历史观在启蒙运动之中得以世俗化,转型为向善的历史进步主义。而深受基督教文明和启蒙运动浸润的黑格尔,将上帝的意志变异为理性的绝对精神,它在现实世界体现为一种世界精神。人类的历史是有自身目的的,向着世界精神的最终实现而展开。他说:“世界精神是人类的本体。这种世界精神与神圣的精神,即绝对精神保持一致。个别民族的特殊精神也许会没落,但由于它是‘世界精神’发展链条中的一环,因此这种普遍精神就不能消失。民族精神是以特殊形式出现的普遍精神”。

黑格尔将整个世界视为绝对精神历史性展开的整体,具有世界精神的民族(不是所有的民族)将通过自己特殊的民族精神逐次体现普遍的世界精神。世界精神的太阳最早在东方升起,中国文明、印度文明和波斯文明是人类历史的童年,然后一路向西来到欧洲,古希腊文明和古罗马文明则是它的青壮年,最后世界精神的太阳降落于日耳曼民族,实现自由的终极目的。

我们可以看到,从基督教到黑格尔的欧洲历史观,乃是一个一神教的一元化世界。在统一的世界历史进程之中,有一个超越性的绝对意志(无论是上帝的意志还是叫世界精神)在东西方游荡。而所谓某某时刻的出现,乃是说在这个一元论的世界历史中,担负着绝对精神使命的某个世界民族的出场,于是1500年之后的世界历史,曾经有过西班牙时刻、荷兰时刻、英国时刻和美国时刻,也有过失败了的德国时刻。那么,“世界历史的中国时刻”,是否意味着历史的最后时刻将不再像福山所说的终结于拿破仑在耶拿战役的胜利,而是终结于中国的重新崛起?到21世纪中国作为世界民族的登场,世界精神将重新回到东方,匍匐于中国文明的长城脚下?

如果以这样美好而诱人的前景理解“中国时刻”的出现,首先不符合黑格尔的原意。在黑格尔看来,文明的死而复生,像神秘的不死鸟,通过凤凰涅槃再现辉煌,产生新的生命,这只是东方的思想,而对于西方的观念来说,整个世界历史是不可逆的,向着一个确定的目标发展,不会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一个承担了世界精神的民族,虽然也会衰亡,焚毁自己,但不可能死而复生,只能将世界精神的火炬传承给下一个世界民族。 处于19世纪的黑格尔虽然认为世界精神已经落在普鲁士国家身上,但他也预感到20世纪的美国将接棒:“美洲是明日的国土,未来的时代将在那里实现,世界历史也将会在美洲实现”。 的确,美国充当了将近一个世纪的世界霸主,承担着世界精神,当21世纪来临,美国时刻即将终结、所谓的“中国时刻”即将来临的时候,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假如真的有“中国时刻”出现的话,它将终结的不是西方文明,而是黑格尔式的一元论世界历史本身。“中国时刻”在世界历史中的出现,首先改变的将是世界历史的存在方式。世界精神依然存在,但它不再以某个国家的民族精神展现自己,而是以超越民族、超越国家和超越轴心文明的普世价值出现,那也是一种文明,一种普世的现代性文明。这一文明可以与各种不同的轴心文明相结合,从而呈现出世界精神的多元性和丰富性。世界精神既不终结于西方,也不是以轮回或循环的方式重返东方,而是在多种轴心文明和多级世界帝国的平行共处之中。

于是,一个新的世界历史即将展开,将从一元性文明的线性进化转型为多元文明的空间并存。21世纪的世界,在各大帝国的力量和文明的均势之下,将重新回到一个多元的轴心文明时代,即所谓“后轴心文明”时代。在这个“后轴心文明”时代里面,世界历史既不是以西方为中心,也不会以中国为中心,而将从一元的世界精神走向多元的文明和谐,从时间性的世界历史走向空间性的比较文明。

以往两个世纪的世界之核心,乃是大西洋共同体。大西洋的两岸,无论是西欧还是北美,都是上帝子民的基督教世界,大西洋的秩序乃是一神教文明的秩序。而正在形成的太平洋共同体和欧亚大陆共同体,并存着不同的轴心文明。欧洲衰落之后,整个世界的金融、财富和权力从大西洋地区向太平洋地区转移,中美国(Chimerica)的出现,正是这一太平洋共同体的符号象征。正在崛起的太平洋共同体,乃是一种新的文明秩序,既不是东凤压倒西风,也非西风压倒东风,而是一种对流风,甚至八面来风,是各种不同的轴心文明共享这个世界的多神教的后轴心文明时代。一神教的文明与多神教的文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基督教的一神教传统相信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上帝,其他的神皆是魔鬼的化身,因而上帝的意志是唯一的、绝对的意志,世界历史的本质乃是上帝与魔鬼、正义与邪恶斗争的过程。18世纪启蒙运动之后,上帝的绝对意志经过人文的洗礼,世俗化为普世的绝对价值,而这一普世的绝对价值在黑格尔那里被演绎为统一的世界精神。然而,真正的困境在于,世界的绝对精神并没有超越民族国家的客观形态,世界精神之实现,最后总是落实在具体的国家,那些自以为担当了世界使命、能够拯救全人类的超级帝国。但至今为止的帝国秩序,都是不平等的等级贸易、等级金融和等级权力的世界秩序,19世纪英帝国主宰下的世界如此,20世界美国统治下的世界亦是如此。

责任编辑:叶其英校对:总编室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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