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美式体系的兴起与终结
并无例外,资本主义美式体系的嫩芽也是从实业的春天开始萌发。只是美国草木葳蕤的实业之春并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当时美国政府的刻意所为。
美国政府除了对原住民采取灭绝政策获取大量土地之外,联邦和州政府直接或鼓励私人企业对运河、铁路等基础项目的大量投入,为美国建立统一的民族经济和庞大的国内市场播撒了第一场春雨。同样重要的是,美国国会从1816年起就制定了保护性关税政策一一在30%进口关税的铜墙铁壁保护下,稚嫩的美国制造业避免了欧洲国家的冲击,安然步入成年期。美国内部这种适宜制造业成长的环境,吸引大量资本流向制造业;资本与原材料的充盈,加上劳动力的短缺,形成了利用机械节约劳动力和挥霍资源为特征的美国式工业体系,催生了从惠特尼式到福特式的流水装备线,也形成了强调标准化设计、结构简单、零部件互换、更适应大规模生产的"美国制造"风格。
在修建了大量运河的基础上,1830年美国的第一条铁路投入运营,开启了长达20年的美国基础建设的大扩张,这为美国经济快速发展奠定了交通运输基础。美国在南北战争后建立了统一的大市场,用一代人的时间就把英国人眼里的"乔纳森表弟的大农场"变成了一个工业化的国家。1894年,美国工业产值成为世界第一; 1913年,美国生产了世界36%的制成品,石油产量占世界的一半,美国的工业产出与整个欧洲相当,工业生产率是西欧的2倍,铁路网达到35万英里。
除此之外,美国工业化时代的标志,还应包括卡内基、洛克菲洛等美国传奇富翁的巨大财富来自工业,而不是商业和房地产。曾经被视为"西方衍生国"的美国在20世纪初已经成为世界第一的经济大国,工业产出率超过英国1倍还多,GDP占世界总盘的19.1%。美国模式的优势在于它是远超于欧洲国家的单一经济体国家,具有广阔的土地、巨大的市场和丰富的资源,这也导致美国发展起了过度消耗资源和生态不友好的工业化模式。而这时的美国在军事力量上并不强大,只有依靠英国皇家舰队的支持,美国才能推行排除欧洲列强的门罗主义,逐步在西半球建立起霸权地位。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欧洲的产业能力受到重创,而美国成为为欧洲提供不可或缺的产品供应地。和平年代的美国充当着世界经济的火车头,在爆发战争时则变成了“世界的兵工厂”,美国周期进人了产业之夏。尽管第一次世界大战已使美国成为金融强权,美元成为了与英镑平起平坐的世界货币,但当时的美国人坚持“美国是实业国家",只愿意提供制成品,既不习惯也不愿意在海外投资,去帮助欧洲恢复金融秩序。欧美之间金融业与实业的分离,是导致1929年金融危机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重要因素。第二次世界大战彻底摧毁了欧洲的工业基础,美国却真正成为世界的制造业中心,在战争结束时,美国占据了世界工业制造的2/3的份额,而欧洲在战后只能靠马歇尔计划提供的援助进行重建。1950年,美国的GDP占世界总量的27.3%,人均产值是世界平均值的4倍多。美国进入了艳阳高照的产业盛夏。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依靠军事胜利和经济实力建立起包括关贸组织、布雷顿森林体系、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联合国等一整套的全球制度体系,把力量转化为制度,开始全面主导全球化的历史进程。20世纪50---70年代,是美国周期实业阶段的鼎盛期,也是美式体系周期的黄金季节。在这个时期,美国、欧洲、日本。资本主义主要经济体都以历史上最快的速度发展着。除了世界市场的构建作为制度性因素外,当时世界石油价格稳定在2美元,是出现产业"黄金时代"的主要奥秘。随着欧洲和日本的快速发展,美国制造业的利润率快速下滑,这迫使庞大的美国资本不再热衷投资制造业,而开始寻求新的投资渠道。
1971年的美元危机,实质上是美国周期开始进入金融秋天的信号危机。从表面上看,美国放弃美元与黄金挂钩的政策,是应对欧洲国家挤兑黄金和越南战争造成财政赤字的被迫之举;而深层次原因,则是美国资本为保持利润率,正在寻求从实业之蝠转向金融之蝶的蜕变之路。尼克松总统采取关闭黄金兑换窗口的政策,不仅帮助美元摆脱了"实物之锚",让美国可以仅靠国家信用就能创造出更多的美元和美元债务,也为大量美国资本由实业转向金融业开辟了通道。这一做法,极大刺j激了美国金融业的发展。
在制造业利润率不断下降的情况下,投资实业实现资本增值已经越来越失去吸引力,而在以国家信用就可以透支的制度下,通过生产实现赢利就更是一种低效率的笨办法,选择金融创新一一通过资本运作直接而快速地获利,才是美国资本趋之若莺的新经济模式。据1966年的美国经济统计,货币交易中与生产流通有关的货币交易占到80%。无关的占20%;到1976年,美国货币交易中与生产流通有关的货币交易量下降到20%。无关的则上升到80%。既然通过资本运作和金融服务就可以直接赢利,谁还愿意从事肮脏的实业生产?从80年代起,美国制造业开始大规模向海外转移,而以金融为核心的服务业则狂飘突进,创造出大量的信用和衍生金融产品,导致国家产业结构和利润来源发生了根本性改变。如今美国制造业占GDP的12%,全国从事实业的人口不到总人口的20%, 80%以上的财富来自以金融为核心的服务业。金融化不仅导致了实物经济与金融经济在数量上的此消彼长,改变了社会总体经济结构,而且也体现了食利者听层势力扩张导致社会财富分配的变化。美国变成了金融立国的国家,进入了虚拟资本主义的发展阶段。
与以往体系周期的金融秋天不同,美国体系周期的金融化程度更高、范围更广,金融全球化是美留体系的"金融秋天"的重要特征。随着美国经济的日益金融化,金融主导实业成为世界范围的新趋势。从1969年到2000年,全世界基础货币呈指数形态增长,以美元为主的国际储备资产上升了2000%。信用货币的快速膨胀,推动着资本的全球扩张和跨国公司的全球投资,从有数据的1975年开始到2004年,国际资本流动增加了8倍,随之出现了以产业大转移为特征的新一轮全球化浪潮。金融化成为一种全球性的趋势,金融强国实际上充当着全球食利者的角色,以强势地位和纯熟使用金融工具去攫取制造业国家的财富和支配资源类国家。国际资本极力压低实物生产价值,又极力抬高金融收益,从事实业产生的国家和企业受到来自金融资本和金融化的大宗商品市场的双重挤压,利润空间越收越窄,结果是投入实业的资本越来越少,而投入金融投机的资本则越来越多,最终,我们今天的世界便充斥着金融产品和越来越膨胀的金融泡沫。如今,无论美国自身还是全球其他国家的实物生产,都无法为超出自身10倍甚至数十倍的庞大金融资产提供稳定而持续的利润来源。这是美式全球化系危机的根本原因。
当世人都在攫取金融投机的果实时,美国的次贷危机于2007年底爆发了。随着贝尔斯登、雷曼兄弟乃至房地美、房利美等"大到不能倒"的金融机构轰然倒塌,美国体系周期的金融秋天就告别了金风送爽、清凉可人的好日子,进入秋风秋雨愁煞人的阶段,危机从美国向全球扩散,无论是欧洲、日本这些资本主义体系中心区的主要经济体,还是半边缘地带的新兴国家,也包括西亚、非洲和拉丁美洲等依附性国家,都不同程度受到了危机的冲击,全球开始进入经济的萧条期。
经济危机是资本主义体系的伴生物,在每一个体系周期中都会发生大大小小的许多次危机。这一次危机与以往的小周期危机的不同在于它是体系周期的整体性危机。这意味着美国体系正在进入危机之冬,"漫长的20世纪"已经接近尾声。
以往,曾经有过多次关于美国即将衰落的预言,最后证明不是说错了,就是说早了。对素有"天定命运"意识的美国政治精英来说,这一次的反应却有所不同。美国最著名的战略家布热津斯基坦承,美国的全球霸权正在走向"终结的阶段",未来的世界将在"无序和混乱"之中形成多边主义。为此,美国必须学会与其他大国相处,需要"寻找更多的伙伴,而不是盟友来共享在经济和社会稳定方面最基本的利益"。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于2013年12月发表了《全球趋势2030:变化的世界》的报告,报告指出,从危机发生到退出杠杆的时间推测,此次危机还将持续至少10年。危机后的世界可能有四种前景:一是美欧转向国内,导致全球化熄火的大停滞世界;二是美中合作,推动新一轮全球化的大融合世界;三是分裂为经济严重不平等的大分化世界;四是出现非国家行为体主导的世界。在美国的政治精英看来,“‘单极时刻'已一去不复返,国际政治中始于1945年的'美国治下的和平'即将结束"。
随着危机的爆发,美国经济体系中的固有特征也在起着加深危机的作用。在地广人稀的美洲大陆上发展起来的美国经济,一直有用机械来节约劳力和挥霍使用原材料的特征。这无疑加剧了体系危机的冲击力。在1971年以前,世界石油处于低油价期,廉价石油及其他矿产资源,成为推动美国工业化和现代化起飞的基础能源和原料,也造成了资源高消艳的美国生产模式和生活方式。这使得美国在成为世界最大制造业国家后,生产效率低于资源短缺的德、日等工业国家。在产业竞争和金融投机的双重压力下,为追求更高利润率的美国资本开始产业转移,走上金融化的道路。随着资本特别是金融资本的日益扩张,美国社会主流从平民化转向精英化,亲资本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思想成为经济主导思想,进而影响到美国的政治和社会政策;罗斯福新政所体现的政府调节渐遭遗弃,束缚金融投机的法律被信奉新自由主义的政治家所废止,美国已经成为国际金融资本的殖民地。几十年过去了,美国除了航空航天、军事工业等少数高技术、高附加值的产业还在维持外,多数民用制造业已经元法与其他国家进行竞争。这也证明,已经进入了金融秋天的美国,已经不能也不愿再充当全球经济的火车头,更不可能重新推动实业经济的发展,所谓美国的"再工业化"不过是某些政客一厢情愿和不可能实现的选择一一如果不是他们为争取选票的赚头的话。
在危机的冲击下,美式全球化体系出现了全面瓦解的态势。以关贸及后来的WTO为基础的全球贸易秩序,开始向"跨太平洋伙伴"和"跨大西洋伙伴"的小圈子转变,表现出美国无力控制全球贸易又想从国际贸易中获利的窘状;曾经不可一世的世界银行已经成了食之无味的鸡肋,难以发挥世界性的影响力;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为欧洲所控制,成为另发新声甚至是向美国货币霸权叫板的国际机构;长期坚挺的美元货币体系的信用因债台高筑和财政悬崖而风雨飘摇;联合国安理会常常议而不决或决而不行,其权威受到普遍挑战;美国的军事力量虽然强大,但长久以来没有打赢一场战争;美国逐渐失去传统外交盟友的向心力,被列为2014年全球第一大风险;产业外移导致美国逐步失去产业标准的制定权;金融危机使美国倡导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模式受到广泛质疑,。高失业率正在成为美国的"新常态";美国主导的文化、教育、传媒体系也失去光影,大量外来移民并不认同美式主流文化;"占领华尔街运动"则暴露出美国社会在99 : 1的财富结构中深刻的裂痕。更关键的是,在体系危机爆发后,美联储利用世界货币体系的美债本位制,推出盘化宽松(QE)政策,向全球货币市场注入更多的美元流动性。过去几年,全球金融市场经过四轮盘化宽松,美、欧、英、瑞士央行资产负债表膨胀了3倍。最近美联储决定减少QE,这并不意味美国经济的复苏,而是证明继续使用宽松政策刺激经济的空间已经顶到了天花板,使用货币杠杆的成本已经超过了收益。
据统计,从1871年开始,美国经济的人均GDP长期保持着2%左右的增长率;然而,决定着这一增长的全要素生产率(TFP)已经出现了整体下降的趋势。具有重大意义的是,以往一百多年里,美国的劳动参与率、人均劳动时间、劳动力质量、投资率和技术创新等各要素之间有升有降、相互抵消的情况也发生了变化,出现了各要素指标同时恶化并在短期难以逆转的现象。这意味着美国这只老虎还是真老虎,只是变成了夕阳西下、筋疲骨软的衰老虎。
上述情况说明,美式体系已经进入其生命结构衰变和机能老化的退变期,美国衰落的趋势已难以逆转。历史告诉我们,体系周期的整体性危机通常需要上百年的时间才会出现一次。每一次这样的危机,都导致了一种资本主义的全球化模式的终结。最早走向终结的是西班牙主导的殖民主义全球化体系,继而是荷兰人主导的商业资主义的全球化体系,然后是英国主导的工业资本主义的全球化体系,而现在轮到了美国式的金融资本主义全球化体系。由此可见,无论此次危机是剧烈波动,或相对平静的间歇期,处于衰老退变总趋势中的美式体系虽有心挣扎回春,却终将无力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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