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湘穗:美式全球化的终结与世界体系的未来(4)

王湘穗:美式全球化的终结与世界体系的未来(4)

四、世界新体系:"共同体"的联合

全球化的退潮,并不意味着全球化进程的结束。人是社会生物,人类通过彼此间的交往与交流形成社会。圈子地理环境和交通工具的局限,人们之间的交流往往先发生在邻近地区,然后再逐渐向更远的地方扩散。人类交往由近及远以达全球的历史进程,体现了社会发展的一种规律。所谓全球化,就是指人类通过交往交融趋向于组成全球社会的历史过程。作为人类社会间的交往、交流、交易活动逐步走向全球范围一种长期的趋势,人类的全球化历史已经有5000年之久了。尽管对全球化的具体进程存在着许多争议,然而可以确定的是,原本分散于世界各地分别演进的人们总是在不断地扩大交往范围,加深彼此间的联系程度。因此可以说,全球化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基本趋势。

看清这一趋势走向的关键,在于要明白是谁在化谁?也就是哪一种文明模式在主导着全球化的进程。这是全球化的政治核心。毫无疑问,目前的全球化是欧美资本主义模式的全球化。在过去500年时间里,前400年是欧洲,其后是美国在主导着全球化的进程。其本质是资本主义的全球化,其体系的核心是维护资本利益的最大化。如今的危机证明,资本通吃利益的全球化走到了头,少数人利益最大化的全球化已经撞到了南墙。正因此,再次涨潮的新一轮全球化将与以往不同,其形成的世界体系也一定不同。

按照历史惯性去思考,在美国体系走向式微之后,总有一个国家会取而代之。傅高义的《日本第一》曾经这么设想过;也有一些学者认为,中国具有这样的潜力。然而,只要认真思考全球化的历史就会发现,美国体系的终结与以往几次的体系周期更迭不同,它将不是资本主义体系内部的新老交替一一一种新的积累效率更高的资本增值模式替代积累效率低下的旧模式,而加入了其他文明的现代化成果,其中既包括更关注公平分配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也包括以人为本而不是以资本增值为最终目标的东方式发展模式。也就是说,此次体系周期的更新不再是一种新生的资本主义替代前一种衰老的资本主义,而很可能是→种类似基因突变的世界体系变革,即由一种包含了其他经济成分的混合模式替代单一的资本主义模式。这是对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整体性突破。就此而言,这是世界体系的500年之大变局。

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思想前提是资本力量无限的假设,而利润最大化又是资本在实践中追求的最终目标,不受节制的欲望和不断进取的发展,从思想和实践两方面决定了资本主义全球化必然走向穷途末路。一次次愈演愈烈的全球危机证明,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单一性无法应对人口、资源、环境、劳资、文明冲突等全球化的复杂挑战,而更具多样性的混合体系才能适应复杂世界的不断变化。兼顾资本与劳动、效率与公平、市场与政府、实业与金融、中心与边缘、当前与长远的混合模式,推动了中国这样具有巨大人口规模的国家经济的快速发展,形成了具有全球竞争力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新模式。尽管这种模式存在着诸多问题,但其毕竟为处于世界体系边缘地带的国家提供了新的发展路径,也为抑制全球资本追求利润最大化的痛疾提供了一种新选择。

不同的共同体构成了"和而不同"的世界,由这些存在互补性竞争而不是排他利益最大化的共同体组成的世界新体系,将不再是传统全球化的固化不平等的中心一边缘结构,而是趋向合作最大化的网络式结构。与以往利益界限清晰的国家关系和排他利益最大化的盟国体系不同,在这些共同体之间不仅没有绝对的界限,还会存在在不同领域之中利益相互交织、交叉的紊乱状况。如今在各国关系中普遍存在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局面,特别是在大国之间正逐渐演变出互疑与互依、有限对抗与有限合作并存的新型关系。这将对未来"共同体"对外关系产生深远的影响。民族国家是作为传统全球体系的主体,其利益存在的封闭性特征阻碍了排除全球霸权后的共同治理;全球体系的主体向更大却也相对松散的"共同体"发展,可使全球体系各主体的利益开放性转化,促进不同共同体之间形成合作。在长期的合作互动中,有可能形成共同体的联合体,合作面对全球性的挑战。这体现了人类共同命运的联合体将是更加公平、更多合作的全球化新体系。

要形成超国家"共同体"合作的世界新体系,必须秉持"和而不同"的思想原则。新体系的优势不在于提供某种更具竞争优势的新模式,而在提供了多种方式并创造了多种方式共同发展的制度框架。中国的先哲知道丰富多彩的世界不能求同一,"以水济水,谁能食之?琴瑟专一,谁能昕之?"因此主张"和而不同"。与单一、纯粹的资本主义体系相比,和而不同的?昆合体系寻求的是多样性的统一,它更符合生物多样性、文明多样性的原理,更能适应复杂世界的挑战。通过努力,在全球范围的混合型经济的基础上以"和而不同"的理念为指导,完全有可能逐步构建起以混合、融合为特征的世界体系新秩序。当然,建构"和而不同的世界体系",比起传统国际关系中的"均势体系"和"霸权体系"需要更深邃的政治智慧、更精妙的外交技巧和更大的耐心。

与以往的新兴国家替代守成国家的传统体系更迭不同,"和而不同"混合体系的国家以至文明之间更具有包容性,这是弥合化解南北、东西矛盾与冲突的思想性和制度性的保障,也是各"共同体"之间建立合作关系的思想和利益基础。从现实力量、历史经验、自然禀赋和体系新特征来判断,在"共同体"主导的下一波次的全球化体系中,美国及其引领的北美"共同体"依然会在全球保持重要影响力,只是不会充当全球发号施令者的角色了。所以说,美式全球化体系的终结,并不是美国的终结;全球化的退潮,也不是全球化进程的结束,而只是美国主导的资本主义全球化这一章节的句号。对美国来说,当下最重要的任务也许就是"聪明地处理衰落",跳出元力延续却要竭力维持的霸权陷阱,让世界有机会平稳地走出危机,进入到全球化周期的多元、多极的阶段。

从国际政治的角度看,共同体体系具有多极化的特征。要成为世界体系一极的国家或国家联盟,不仅要有广袤的领土、众多人口,更重要的是需要具有相对完整的经济体系、自主的政治体系、巩固的安全体系和自觉的文化意识体系。也就是说,必须有相对丰富的资源和资源类产业,有完整的制造业体系,有为实业服务和能够在区域乃至全球进行公平贸易和分配利益的金融业;有为本国和区域民众利益服务、受到人们拥护的政府,有健全的法律制度,具有体现国家发展现状的政权组织方式;有足以保持国家及区域安全的军事力量,使外部军事干预无法威胁其基本生产生活方式和社会稳定;有自觉的文化意识,满足社会发展的科研教育体系,具有利于人民团结、和睦相处、积极生活的意识形态。在目前的世界上,能够真正成为这样"共同体"的核心国家并不多;甚至可以说,即使是目前的世界性大国,如果不仁(想通吃而不是分享利益),也未必一定能够成为未来世界体系中的枢纽国家,成为带动"共同体"发展的引擎国家,成为地区提供安全保障的国家。

在亨廷顿看来,未来的全球冲突将是文明的冲突;在俄罗斯学者看来,未来的世界格局将由西方文明、欧亚文明、伊斯兰文明、中华文明、拉美文明及跨文明集团的联盟所主宰。然而,无论是文明的冲突,还是文明的联盟,都必须是有旺盛生命力的文明。一种文明即便是有众多人口、悠久历史,若没有完整的经济体系、自主的政治体系、独立的军事体系、自觉的文化观念体系,就无法在未来世界上立足,更不要说成为某一"共同体"的核心,成为未来世界体系中有分量的一员。因此可以说,在全球化退潮和新体系形成的历史阶段,真正的竞争是综合体系之争。

若我们以体系之争的认识框架去分析当今时代的大国关系,就会得出与以往不同的判断。首先看中美关系。自中国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一直在力图融入美国主导的全球化体系之中,"对外接轨"曾经是重要的发展目标。在2008年危机发生后,美式全球体系趋向"封闭"开始逆转。美国政府及背后的金融资本集团依然奉行排他性利益最大化的原则,把太平洋视为"美元湖",提出"重返亚太"战略,从安全议题、领土争端模入破坏中国与东盟、中日韩之间推进自贸区和货币同盟的努力,不包容中国及其他东亚国家分享利益的诉求,这将促使部分东亚国家经济与安全事务的"脱美化",并逐步整合起不受美国体系干预和干扰的"经济一安全共同体"。这一变化趋势表明,传统大国博弈正在向体系之争转向,如何吸引而不是推开其他国家进入"共同体"的奥秘,就在于设计分享利益和安全的机制。太平洋很大,却也容不得一国通吃。大国共享利益的制度设计,可在很大程度上消除大国冲突的根源,并保持大国间合作。没有分享,就没有合作;不是共赢,就不是伙伴。美国利用东海、南海争端遏制中国,在乌克兰事务中排斥俄罗斯,幻想通吃利益,结果就只能是众叛亲离。如今美式全球体系已经丢掉了半个欧元区,新近又失掉了俄罗斯,如果再失掉中国的合作或再加上日本的背离,美式全球化体系就离土崩瓦解不远了。

中俄关系的发展也越来越多地受到全球体系之争的影响。在殖民帝国时代,沙俄与中国存在争夺领土的地缘政治矛盾,这是我失你得的"零和博弈"。这一页已经随殖民主义时代结束而翻过去了。在美苏以冷战分治世界的背景下,中国在斯大林领导的苏联和经互会组织中只能充当边缘角色,苏中之间存在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是中苏矛盾爆发、中苏联盟解体的深层原因。时过境迁,如今继承了苏联主要遗产的俄罗斯依然是具有世界影响的大国,而中国则拥有完整的经济体系和13亿人的统一大市场,与资源丰富、人口较少的俄罗斯在产业链、价值链上形成了战略互补关系。特别是中俄在与美欧日等金融国家的币缘政治竞争中具有共同利益,中国的制造业体系和俄罗斯的资源及工业体系合作,可以在金融国家、制造业国家、资源类国家的全球币缘政治格局的博弈中形成强大竞争力,可以对处于总体优势因而倾向于利益通吃的全球金融资本集团形成有效反制。而俄罗斯人口结构和中国和平传统的内在制约,可从根本上避免两者间的矛盾走向战略冲突,因此有可能在持续合作的互动中成为应对海权国家、金融资本国家压力的"命运共同体"。

对希望实现民族复兴的中国来说,在世界体系重组的局势下更应秉持"君子求诸己"的古训,狠下内功,把中国自己的事办好。目前最重要的工作,是要做好应对危机之冬的准备,丢掉春天很快就会来到的幻想,做好抗击危机的长期打算。对主要从事实物生产的中国来说,只要有粮食、能源等基础资源在手,保持从事实物生产的能力,全民同心同德,维护好13亿人的统一大市场,要渡过冬天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如何防止已经高度金融化的国家通过货币体系和金融杠杆掠夺甚至是洗劫中国的实际财富,让中国的实体经济迅速衰落,使中国失去依持,因人心混乱而陷入社会动荡。金融开放可能带来一些实际利益,但重要的是中国不能为"一勺红豆汤丢掉了长子权"。改革和开放都不能刻舟求剑,不能闭门造车。我们在全球经济一体化的夏季应该打开门窗透气,而在危机的冬天就必须关窗避风。所有内政外交都不能忘记我们目前正处在全球化的退潮期。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我们要像在全球化景气周期时采取"开放方针"一样,选择"新自力更生方针",即重视国家和区域经济共同体内部的自力更生,在基础资源供应和基本消费方面实现自给自足。

人们对未来的展望总会有不确定性。但可以确定的是,无论如何千廻百折,人类趋于融合的全球化进程都将另启新篇,再次书写下去。新的全球体系将不再是单一资本主义的世界体系,而是属于70亿世界人民、体现多元文明、共享合作成果的全球体系。

在美式体系终结和全球化退潮之后,将会是世界新体系的实业春天。目前,它正萤伏于危机的厚厚坚冰之下,等待拓荒者的到来。

责任编辑:佘小莉校对:总编室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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