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一南：全民抗战是百年沉沦中的民族觉醒（2）

1941年国民政府才正式对日宣战。我们平时叫“八年抗战”，习主席说准确地讲是“十四年抗战”，从1931年东北义勇军就开始了。但为什么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又打了4年零5个月，一直到1941年12月9日国民政府才正式对日宣战？直接原因是1941年12月7日日军偷袭珍珠港。1941年12月8日，美国对日本宣战。所以国民政府才鼓足勇气，在1941年12月9日对日本宣战。假如没有美国对日本宣战，国民政府可能一直不会对日本正式宣战。而此时我们的南京已经被屠城，大半个中国都已被侵占。

当时蒋介石讲要抗战到底，“底”在哪儿？恢复1937年七七事变以前的状态。东北三省丢了，恢复到七七事变以前也行。后来又讲了，不恢复到七七事变也可以，华北你们日本人得对我客气一些，不要像东北搞个“满洲国”全占领，华北我们共管就可以。

1940年8月，中国共产党发起百团大战，将国民政府与侵华日军之间的秘密谈判完全搅乱。今天有好多人说,共产党打了百团大战有多大意义？百团大战目的之一，就是要阻止国内投降势力倒向日本。据日方的回忆，1940年8月是当时日本与重庆方面最接近的时刻，突然间百团大战爆发，再往后拖，日本开始针对美国了，空袭珍珠港，再往后拖，一切化为泡影。

中国近代以来的所有灾难，丧权辱国条约一个接着一个，关键问题出在哪里？是统治者昏庸，缺乏危机感和紧迫感？清朝十二个皇帝，从努尔哈赤到溥仪，跟传统的汉族王朝有很大的区别，汉族王朝的规律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开创基业的头一世、二世励精图治；第三世、第四世也小心为之；第五世、第六世开始吃喝玩乐；第七世、第八世开始荒淫无道，最后王朝崩塌。明王朝最典型，到最后皇帝两三个月不理朝纲，让大臣们去弄。清王朝没有一个皇帝是这样的，康雍乾盛世，现在拍的康熙、雍正、乾隆的电视剧大家都看过。但是清朝从康、雍、乾盛世到道、咸、同、光衰世转换极快，中间只隔了一个嘉庆皇帝。这种间隔并不是几世衰亡了，不理朝政了，而是一个一个都励精图治，包括道、咸、同、光这样的衰世皇帝。

中国近代史上耻辱王朝第一人——道光皇帝，第一个丧权辱国的条约是他签的。道光穿过带补丁的裤子，皇后过生日用打卤面招待太监、招待王公大臣。道光节省皇宫开支，原来每年开支40万两白银，道光砍到20万两。他节省公共开支，全力支持林则徐禁烟，王公大臣中很多人反对，可道光力挺，你说他是个糊涂的皇帝吗？结果，第一次鸦片战争失败了。最后，道光晚年郁郁寡欢，抑郁而终。后来他的儿子咸丰继位，咸丰立志为他父亲道光皇帝报第一次鸦片战争之仇,他把座右铭放在案头，整天提醒自己：第一，防土木之渐（防止大兴土木）；第二，防宴安之渐（防止大吃大喝）；第三，防壅蔽之渐（防上情不能下达，下情不能上达）。能这样警示自己的皇帝，也不能说是糊涂皇帝。但是咸丰又败了第二次鸦片战争。咸丰之子同治皇帝也曾全力支持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光绪皇帝也支持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发起的戊戌维新，支持建立君主立宪制度，你说他们是不是糊涂皇帝？一个都不是。

所以，按照我们海峡对岸学者柏杨讲的，“清王朝将近三分之二的皇帝都很能干,了解并努力完成他们的责任,三分之一的也都属于中等才智,像明王朝那样草包恶棍型君主,清王朝一个也没有。中国还没有一个王朝出现过这么多具有很强能力而又肯辛勤工作的帝王。”柏杨说得不错，但他们生不逢时，他们如果生在别的朝代可能就是英明君主，可惜他们生在封建末世。他们面临着强劲对手，这个对手再也不是北方的匈奴、蒙古、女真这样落后的生产力、落后的生产关系对先进的生产力、先进的生产关系的进攻。我们再也同化不了它，而是它要同化我们，因为它代表的是先进的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是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

当年真正意识到这个危险的是李鸿章。他形容当时的局面是“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三千年未有之强敌”。皇帝不是糊涂皇帝，大臣也不是糊涂大臣。李鸿章1864年——甲午战争爆发前30年——就提出日本问题，他说：“夫今之日本，即明之倭寇也，距西国远，而距中国近，我有以自立，则将附丽于我，窥伺西人之短长;我无以自强,则并效尤于彼,分西人之利薮。”就是我强大，日本跟随我；而我比日本弱了，他就要分割我。

甲午战争前20年——1874年——李鸿章又给皇帝上了个折子。折子上写的是：“日本与英人暗结党援，其势日张，其志不小，故敢称雄东土，藐视中国，有窥犯台湾之举，泰西虽强，尚在七万里以外，日本则近在户闼，伺我虚实，诚为中国永远大患。”认识得不早吗？甲午战争前20年李鸿章就提出了日本成为“中国永远大患”。你能说清朝皇帝糊涂吗？清朝的大臣糊涂吗？

1885年，总理海军事务衙门设立，就相当于海军司令部。1888年，北洋水师成军，李鸿章全力以赴建立北洋海军，主要假想敌就是日本，但最后还是败于日本，为什么？仅仅是装备落后，无法抵御坚船利炮？李鸿章说：“中国文武制度，事事远出西人之上，独火器万不能及。”就是兵器不行。所以要大造水师。李鸿章的北洋水师，火力、装甲都远远优于日本舰队。甲午战争是我国近代以来，与入侵的帝国主义者装备差距最小的一场战争，定远、镇远两条铁甲舰，排水量7335吨，我们今天最大的军舰还没达到这个吨位。且定远、镇远两条铁甲上的火炮口、装甲厚度都是当时亚洲最令人生畏的军舰。是没有装备吗？是装备落后吗？

中日甲午战争是近代史以及现代史上，中国军队与入侵外敌交战武器装备差距最小的一次战争，它又是近代史以至现代史上中国军队败得最惨的一次战争。北洋水师全军覆没，一条军舰没剩下来，不是被击沉的，就是自沉然后被对方拖走的，对方却一艘未沉。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反差巨大的结局？

梁启超后来做总结：“唤起吾国四千年之大梦，实自甲午一役始也。”梁启超讲了四千年之大梦开始醒悟了，我们过去认为是器不如人，现在发觉不是那么回事，是制不如人，体制方面出了问题，必须改制。

那么中国的问题仅是体制僵化、没有跟上世界的变化吗？中国人特别喜欢找替罪羊，我们有“万罪归于一身”，只要把病灶找出来除掉，就能皆大欢喜。若说改体制，康有为的戊戌维新就是改制，失败了。孙中山的建立共和也是改制，共和成功了，2700多年的封建体制终于被推翻了，我们终于改制了。体制变了，共和了，问题终结了吗？

李大钊在《大哀篇》中说：“革命以前，吾民之患在一专制君主;革命以后，吾民之患在数十专制都督。昔则一国有一专制君主，今一省有一专制都督。前者一专制君主之淫威，未必及今日之都督。”就是说，过去伺候一个皇帝，现在一个省一个皇帝，更麻烦了。而且比一个皇帝还要厉害。推翻帝制、创立民国后，袁世凯1916年死去，共和设立。1916年至1928年的12年间，北洋政府24次内阁改组，换了26届总理。军阀混战、生灵涂炭，大众的福祉，黎民的权益，淹没在了对权力的争夺、对地盘的争夺、对中心城市的争夺、对国外承认的争夺之中。国家不稳定，政治动荡陡增，社会组织变得更加松散，人心也更加涣散。民国改制没有解决问题，五四运动提的“外争国权，内惩国贼”，反映的是当时“外无国权，内有国贼”的内外交困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