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小云往事:写给不看戏的人看(2)

尚小云往事:写给不看戏的人看(2)

摘要:1980年,经官方批准:尚小云平反昭雪,魂归故里,骨灰移入八宝山革命公墓。陕西有关方面在悼词里给他做的结论是“政治尚属清白”,“工作基本积极”。梅兰芳的儿子梅绍武与儿媳屠珍,实在看不过去了,真是卡人卡到死。他们跟谁也没请示,当即修改了字,把那些“尚属”、“基本”等字眼统统删去,并请周扬过目。在会场上,周扬说:“按修改稿宣读。”

尚小云是东家,兼管理,又是教师,加上他自己还要演出,所付出的精力和财力是一般人难以想像的。科班赔钱,他都一个人担着,更不指望学生为自己赚钱”1942年前后几年,为坚持办好他主持的科班“荣春社”,同时也为维持难以为继的“富连成”,他先后卖掉七所宅院的房产,其中一所有假山、游廊、相当地好。尚小云的“典房办学”,为一时佳话。 

月亮无声自圆缺。1948年,解放军包围北平城,“荣春社”亦走完了它的艰难又光荣的历程,宣告解散。学生走出了科班,也成了名。其中有的人在提高了政治觉悟后,忿忿道:“以往‘荣春社’学戏的那种苦法子,这也该是地主对我们的剥削吧!”话传到尚小云那里,耿介刚烈的他悲痛极了。要知道,学生的演出其实收入无几,而自己为了他们竟至倾家荡产,却从未惋惜过。万没想到“政治”如此轻易地攫取了人心。 

如果有人问我:“荣春社”是什么? 

我会说:这是一个奇迹。一个难以置信的奇迹,同时也是一个不会再现的奇迹。一个艺人办的科班,比我们众多的艺术院系不知高明多少。现在的教育部门的那些这“长”那“长”们,有几个能像他——有如父母之于子女、农夫之于土地般的抚爱后生?有几个能比得了他呢——以人格、资格、教法、身体、精神、才干、技能和感化力去有效地达到预期的育才目标? 

没有了,永远地没有了。 

“尚五块” 

在梨园行和朋辈中,尚小云以疏财仗义享名。同行里有人苦??找上门,他不问情由,出手就给五块大洋。你可知,那年月一袋洋面才二块钱,三十五块就能买一两金子啦!因此,他有“尚五块”、“尚大侠”的称呼。有时正和别人说着戏呢,听见门外小贩卖面茶、卖烫面饺的吆喝声。只要大家想吃,就让人叫进来,说:“全包了!你们吃吧。”吃完这个,门外又来了卖别的东西的。只要大家还想吃,他还让人叫进来,全包,管够。那时,像袁世海、李世芳、毛世来、艾世菊等富连成科班的学生,都喜欢在尚家排戏。大家都高兴,尚小云就高兴。 

其他慈善事业,尚小云也从不后人。这个优点与他母亲的教育密不可分。尚老太太常说:“咱们当年穷苦无依,知道穷人的苦处。现在托老天爷的福,有碗舒心饭吃,只要力所能及,就应当多帮穷苦人的忙。” 

所以,尚老太太病故,身后哀荣可比谭鑫培出殡的风光。 

一怒而去 

1949年,尚小云参加了政府为艺人办的讲习班。讲习班结束后,尚家开会商量:“荣春社”散了,今后怎么办?决定成立北京市尚小云剧团,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尚家还要演戏。” 

10月,开国大典刚过,尚剧团便紧跟着排演新戏。其中的一出叫《洪宣娇》,说的是太平军的故事。为了这出戏,他自掏腰包,置办了全新的行头,要演出了,却迟迟得不到上级批准。后来,戏还是演了,但没有取得成功。而真正让他感到不满的,还不是戏演得不好,而是管他的那些干部的态度。好像尚小云不再是角儿,什么事儿、包括戏里的事儿都不听取他的意见。与获得更多尊重、更多荣誉的梅(兰芳)、程(砚秋)相比,极具个性的尚小云更多地体味到粗暴、草率和冷落。他也是四大名旦。论人品、讲功夫,自己哪一点差了?“志高如鲁连,德高如闵骞,依本分只落的人轻贱”。尚小云吞不下这口气,终于离开北京,一怒而去。这一去,就是三年。 

这叫“名利心切” 

1957年,陕西省戏曲学校成立,他受聘于陕西省戏曲学校,担任艺术总指导。当然,他仍是北京市尚剧团的团长,但他在北京的时候,就不怎么过问剧团的事。 

1959年刚到陕西有久的尚小云,把自己珍藏了大半辈子的字画、玉器共六十六件,无条件捐献给了陕西省博物馆。当年张伯驹捐赠文物,茅盾还代表文化部签发了嘉奖令,我不知道中共陕西省委和省人委对他变私产为公器的伟大爱国行为,有什么奖励和表彰。但是当我看到这六十六件文物的清单,再联想到他后来的遭遇,心情异常沉重。宋元画作、八大山人条幅、石涛册页、唐寅荷花、徐渭鹅图,还有倪元璐、董其昌、金圣叹、海瑞、史可法、杨继盛、戚继光、郑板桥、金农、黄慎、李觯以及齐白石……如用金钱计算,它们该值多少钱?起码是超过亿元的数字吧。尚小云不知道吗?知道,他和张伯驹一样,正是因为知道它们的价码和价值,才捐了出来。 

也就在这一年,北京市文化机关又送上一份关于他的“情况反映”,那上面写道:“北京市希望他北京、西安一边一半,按照我们早先的意思,希望尚小云能把重要精力放在尚剧团,把剧团办好。这几年,他的名利心切,一直没有这样做,即使他到北京来,也无心过问尚剧团。” 

“名利心切”?把一切都奉献、捐献给教育和国家的人,叫“名利心切”?

三只碗  六根筷 

因尚小云的慷慨大义,在抗战以前就被推举为“北平梨园公会会长”(即伶人维护整个梨园公共利益的行会组织。凡组班邀角、穷苦艺人的生养死葬以及其他集体公益事项,都通过公会或由公会出面办理。会首一职推举由有声望的艺人担任。该组织从清代一直延续到20世纪50年代初)。日寇侵占北京,梨园会划归由日本人主持的新民会管辖。到了1949年,这就是个“问题”。“文革”来了,非但旧事重提,且上升为“罪行”。红色革命政权的人说,尚小云不是什么北平梨园公会会长,而是新民会的会长了。他是陕西大名人,凡是中共陕西省委领导人被斗,准拉上他去陪斗。有个名演员陪着,多好看呀。每次批斗,四个大汉揪住他的四肢,往大卡车上一甩。到了会场,又被一脚从车上踹下…… 

尚小云一家人被扫地出门,挤在一间小屋,每月只有三十六元生活费。三只碗、六根筷子是他们的全部家当。后靠儿子(尚长春)每月接济一百元钱过活。这个昔日的四大名旦,每天一个人推着小车清理八栋楼的全部垃圾。挨斗时,造反派知道他功夫好,就让他站到三张垒起的桌子上,胸挂一张沉甸甸的大牌子。他见头顶是青天白云,背后是人声鼎沸,锣鼓口号正热闹。心想:这多像一座露天舞台呀。于是,尚小云就开始默唱戏词儿了。每次批斗会后,造反派给他三分钱。他一分钱买咸菜,两分钱换白糖兑开水喝。爱吃糖的他端起那碗糖水时,不禁想起年轻时唱完戏和朋友一块儿去买进口糖的情景…… 

元人散曲中有这样的一句:“问人间谁是英雄?”在中国,到底谁是英雄? 

可别吃得太撑啦! 

在西安挨了斗,抄了家,他更是一心想回北京,却已是有家归不得。1974年,他来北京治眼疾。自己的房子被别人占着,他先住在亲戚(任志秋)家,但那里是江青的“样板团”宿舍,不许他住。幸亏有个已退职的吴素秋——这个曾与尚小云合作唱戏、也有点师生之谊的女演员,把他和夫人接到自己的家里吃住。艺人久历世故,多少带着一点势利,但他们又都能于衣食劳碌之中,存留一份真情。 

尚小云幼时认了个义母,是开回民饭馆“穆家寨”的东家。穆老太太拿手的是“炒疙瘩”。这也是年轻的尚小云最爱吃的。这时,穆老太太早没了。可她的女儿恰恰是马连贵夫人(马连良之弟媳)。穆家女知道尚小云好这一口,就拉他到自己家吃原汁原味的“炒疙瘩”,再添上几道菜,有回民的“炒掐菜”、“小锅烧牛肉”、“炸卷果”、“素鸡”、“炸油香”等。一张桌子,摆得琳琅满目。最甘美不过的,还是那份“炒疙瘩”。它让一生颠簸、半世飘蓬的尚小云,顿生归家之感。他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一边说:“我这十几年也没吃过这样的好饭菜了。” 

站在一旁的,还有特地来探望的梅兰芳夫人福芝芳。她笑着说:“留神点儿,可别吃得太撑啦!” 

人生最后一步 

1976年3月,尚小云因胃疼住院抢救,于4月19日去世。他的子女和一个跟他多年的秘书,护送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步。推车出了病房,送入太平间的路上,住院病人及其家属早已主动聚集在楼道两侧,他们为这个曾扬名四海的艺人送上一程。子女们提出要在西安殡仪馆向父亲遗体举行个仪式再火化,但上边没批准。在他们向父亲遗体告别时,陕西省、西安市没有任何一级的领导人出席。 

“独自走,踏成道,空走了千遭万遭。”其实,这没什么可奇怪的,也无需难过。一切都来自“中国特色。” 

魂归故里 

1980年,经官方批准:尚小云平反昭雪,魂归故里,骨灰移入八宝山革命公墓。陕西有关方面在悼词里给他做的结论是“政治尚属清白”,“工作基本积极”。梅兰芳的儿子梅绍武与儿媳屠珍,实在看不过去了,真是卡人卡到死。他们跟谁也没请示,当即修改了字,把那些“尚属”、“基本”等字眼统统删去,并请周扬过目。在会场上,周扬说:“按修改稿宣读。” 

梅氏夫妇还通过关系,在大堂摆上了邓小平和邓颖超送的花圈。顿时,尚小云追悼会的规格就提高了。这也是“中国特色”。

责任编辑:潘攀校对:叶其英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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