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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觅:从幻想到真实,谈法国作家福楼拜的《情感教育》(2)

再举一个跟福楼拜有关的例子。差不多快二十年前,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我碰到中国当代非常杰出的一位小说家,也是清华大学中文系的一位资深教授,格非(笔名)老师,很多喜欢当代中国文学的同学都读过他比较早期的代表作《褐色鸟群》。当时老师问我是学什么的,我说学法国文学的,他突然就提到一本书,这本书是福楼拜没有完成的作品,中文名叫《布瓦尔和佩居榭》。一般中国人说起福楼拜的小说,首先想到的是《包法利夫人》,其次是《情感教育》,再下面可能是《圣安东尼的诱惑》《萨朗波》,至少在二十年前,很少有人会想到《布瓦尔和佩居榭》。但格非说,你们这些搞法国文学的人为什么不去翻译这本书,你们为什么不去研究《布瓦尔和佩居榭》,这本书很伟大。当时我对这本书一无所知,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到它,直到多年以后,读到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写的一本小册子《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里面专门对这本书做了介绍,我才大致明白格非为什么会特别喜欢这本书。

通过讲这个例子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有时候一个人喜欢另外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同样地,喜欢一本书也是没有理由的,那是生命中的一个缘分,是阅读中的一个缘分。

这是我们进入一部作品,一个作家,尤其是像福楼拜这样一位充满魅力、深度和阅读阻力,同时又极具吸引力的作家的一种渠道。我想还有另外一种渠道,一般的社会公众可能不太熟悉这种阅读方式,但是中文系或者外国语言文学系的同学应该很熟悉,它不是思维的阅读,而是历史性的阅读。当我们看到一位作家,首先会关注他在历史上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历史背景好比河流的水流,林中的小径,把我们带到作家所在的地方,这是一种根据文学系统来的比较成体系的阅读方式。从这个意义上看,前面我们也说到了福楼拜继承了巴尔扎克,开启了通往左拉、普鲁斯特的路径,那么不单是他创作的《布瓦尔和佩居榭》很伟大,作为作者的他本人更是非常了不起的。

这里引用其他人对福楼拜的评价让大家感受一下福楼拜是一个什么样的作家。1917年十月革命之后,一大批俄国作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到西方去生活,其中有一位俄裔美籍作家叫纳博科夫。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纳博科夫在美国康奈尔大学授课期间用自己的讲稿写了一本书《文学讲稿》,里面专门提到了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其中也包括他对福楼拜的评价。纳博科夫认为福楼拜是一个具有艺术才华的大师,他构想出一个肮脏的世界,里面居住着骗子、市侩、庸人、恶棍和喜怒无常的太太们,但这位大师将这样一个世界写成一部富有诗意的小说,一部最完美的作品,他靠的是艺术作品的内在力量,靠的是各种艺术形式和手法。他运用这些手法将零星的部件结合成一个和谐的整体,没有福楼拜就不会有法国的普鲁斯特,不会有爱尔兰的詹姆斯·乔伊斯,俄国的契诃夫也不会成为真正的契诃夫。

我上大一的时候听过一门课,西方哲学史。当时给我上课的老师到现在我还记得,北大哲学系的韩水法教授。他是一个康德专家,在讲到康德的时候他作了一个比喻:康德在西方哲学史上就像一个水库,不是支流上的水库,是一条河流干流上的水库。水库上游的所有水都流到康德这个水库里,下游所有的水都从水库里面倾泄而出。大家可以想象他想表达的意思吗?就是说康德是历史发展长河中无法回避,无法绕开的一个重要节点。福楼拜也是这样的一个人物,为什么这样讲,在什么意义上这样讲,我们待会儿再说。

除了俄裔美籍作家纳博科夫,当代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曾在一本叫《艺术的规则》的书中也提到了福楼拜,并且把他放到了一个非常高的位置。他说:“福楼拜和其他很多文学家,尤其是和波德莱尔一起,做出了特别大的贡献。”什么样的贡献呢?就是建立起了“文学场”。这是一个和其它社会场域不一样的特立独行的空间,空间里的文学只服从于文学自身的逻辑和法则。“如果我们今天要去重建福楼拜的视野”,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我们要给自己创造一种可能性,重新回到现代文学世界的源头。“对我们来说,现代的文学世界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于他所服从的那些规则都被我们遗忘了。”这句话是说福楼拜是一位现代作家,并且是现代文学传统的开创者之一,但是因为我们生活在现代传统里时间已经太久了,所以我们经常会说什么人是一个现代作家,把它作为一个简单的事实肯定下来,而忘了去深思、追溯他为什么是,在什么意义上是一个现代作家。这句话主要指出了两点:第一,福楼拜是现代传统的一位开启者。第二,什么叫现代传统?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有待揭开的谜。了解福楼拜的重要性也会给我们带来很多困惑,比方说我就产生了两个困惑。

第一点,我算是70后,再晚的80后,甚至90后的读者,其实都已经不太读巴尔扎克了。但对我们的父辈或者祖父辈来说,巴尔扎克基本上等同于法国文学,等同于现实主义甚至西方文学本身。我们说福楼拜是一个承上启下的作家,上接巴尔扎克,下启左拉、普鲁斯特,甚而开启了法国的新小说,但是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既然在福楼拜之前已经有了那么登峰造极的小说大师,比如巴尔扎克;在他之后又有了更加伟大的丰碑式作家,比如普鲁斯特,那么我们为什么还一定要去读福楼拜呢?我想,普鲁斯特和巴尔扎克无论如何可以称得上是法国整个小说史上最伟大的两位小说家,很难找到第三个人能够完全超越他们。福楼拜会不会成为这样一个人,他的作品的历史价值超过了审美价值,以致于今天的福楼拜对大家来说成了一个图书馆里被收藏的对象,成了在文学研究体制里面才被大家拿出来讨论的一个人,但是其实他的文学的现实性已经丧失了。我想这一点是很容易理解的,专门研究文学的人和普通读者心目中的文学是不一样的。古往今来,很多作者拥有的社会公众读者都是非常少的,他可能恰恰是一个文学研究生、博士生写论文时热衷的题目,这样的例子特别多。

李健吾先生曾说:“司汤达深刻,巴尔扎克伟大,但福楼拜完美。”那么这就是第一个困惑,福楼拜到底是一个独立、丰盈的完美作者,还是只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一个枢纽式的人物?

第二个困惑是,前面我们介绍了两种进入一部作品的办法,第一种是不管作者是谁,只看书本身,这是二十世纪比较主流的一种文学批评方法;第二个种是相对传统的办法,但是永远不会过时,就是先了解作者福楼拜,再进入到他的小说世界。

福楼拜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他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同时也是一个神秘主义者。现实主义意味着他会用一种理性的、科学的、社会学的、历史学的,甚至是生理学的实证主义的方法去看待和理解世界;而神秘主义则意味着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当中有某种不可支配的成分,即认识到这个世界的某种本像是永远逃逸在人们的理性认知范围之外的。在我们看来,这两点可能不能够结合在同一个人身上,但实际上这种结合几乎在所有现实主义者身上都存在,巴尔扎克也好,左拉也好,莫泊桑也好,福楼拜也好,他们的身上都兼具了现实主义和神秘主义这两种色彩。就像很多伟大的自然科学家往往比普通人更能深刻感触到认知世界的限度,从而给宗教、上帝保留一席之地一样,现实主义者在某种程度上同时也是神秘主义者,这一点中国的读者可能不是特别能够想象,但却是很有道理的一个现实情况。

就我个人判断,福楼拜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他出生于一个医学世家,甚至像左拉一样愿意通过医学、生理学的办法去理解一个人;与此同时,他还是一个神秘主义者、唯美主义者、怀疑主义者。那么问题来了,一个如此复杂的融合四种身份的人,会铸就出什么样的人格,又该如何通过这种人格去解释他的作品?对专门研究文学的人来说,要传达出作品的复杂性和人本身的一种复杂性,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挑战。

责任编辑:杨雪校对:张一博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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