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报告> 文稿> 文化> 正文

龚觅:从幻想到真实,谈法国作家福楼拜的《情感教育》(3)

二、《情感教育》何以是现实主义小说

福楼拜完成《情感教育》这部小说大概是在他四十七八岁的时候,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年龄呢?作为一个人,他已经经历了一个普通人,特别是在感情方面所能经历的一切。他的经历,或者说他生命中时间的沉淀,已经允许他把自己从少不更事的时候开始到后来的一切爱情方面的经验通过体悟转化成一种人生的哲学,转化成艺术作品。这既是回忆的年纪,也是创造的年纪,可能再往后创作力就要衰退了。

接下来我们进入到福楼拜的作品《情感教育》中,大家对这部小说可能不太熟悉,我们就先看看小说开篇的一些段落。我用的是李健吾先生的译本。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说过李健吾,我给学生上课的时候发现,多数人都知道傅雷,但是知道李健吾的很少。于是我就跟他们说,我们70后那一代的中学语文教科书上有一篇散文叫《雨中登泰山》,作者就是李健吾先生。李健吾是一位杰出的翻译家、文学批评家,他过世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因为我用的是他的译本,所以简要介绍下译者。

小说开头是这样的:“1840年9月15日,将近早晨六点钟,‘孟特漏市’快要启碇”,今天我们不太说“启碇”这个词了,它的意思就是启锚,把锚给拉起来。“在圣拜尔纳码头前,正一团一团往上冒烟。”这个开头是典型的现实主义小说的开头,有具体的时间、空间和场景。

何以见得是现实主义呢?我们都知道现实主义小说有一个最基本的规律,就是描写当代社会里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所谓当代当然是指作者和他最早的读者所处的时代。这一点将其和历史小说、浪漫主义小说、神话小说、古典悲剧等题材区分开来,尤其是跟表现崇高的悲剧题材区分开来。在当时的西方社会环境下,悲剧比戏剧拥有更能震撼人心的力量。某种程度上说,现实主义小说于史诗就像喜剧之于悲剧一样,实际上是对崇高题材的一种降格,但在19世纪,现实主义小说成为了小说的主流。

我们用其他小说的开头跟《情感教育》做一个对比。司汤达的《红与黑》开头一上来就说弗朗什-孔泰地区风光绮丽,维璃叶小城可算是其中之一,这是小说的空间背景。那么时间背景呢?在第一篇里看不出来,但是到了第二段出现了一个意象,“拿破仑倒台以来城里的房屋差不多已修葺一新”。拿破仑倒台过两次,一次是1814年被放逐到地中海的厄尔巴岛,然后他又偷偷跑回了法国。这个故事被大仲马写到了《基督山伯爵》里面。另一次是1815年6月于滑铁卢战败,被放逐到南大西洋上的一个叫做圣赫勒拿的岛,这个岛我们待会儿还会提到。对法国人,对司汤达的读者来说,“拿破仑倒台以来”是一个极其明确的时间点。另外《红与黑》这部小说还有一个副标题,叫“1830年记事”,那么小说的具体时间框架就已经非常明确了,就是1815年到1830年之间的法国波旁王朝复辟时期的历史。一上来就有一个对当时的读者来说非常明显的信号来提醒这是一个当代题材,具有非常具体的时空背景,这一点跟很多古典小说完全不同。古典小说多借鉴于历史、神话、跨时空的,甚至是虚幻的题材,把具体的时空背景给抽空了。很多现代小说,比如象征主义小说也是如此,但是现实主义小说不是这样。

我们再举一个现实主义小说的例子。傅雷先生翻译的《高老头》的开头:一个夫家姓伏盖,娘家姓龚弗冷的老妇人,40年来在巴黎开着一所兼包容饭(既能吃饭又能住宿)的公寓。跳过很多之后有这么一句话,“话虽如此,1819年上,正当这幕惨剧开场的时候,公寓里的确住着一个可怜的少女”。《高老头》是1834年发表的,它讲述的是1819年到1833年之间的事,一下就让读者置身到一个非常确定的时空背景当中,法国读者可能还对这期间的事情记忆犹新。所有的现实主义,尤其是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一上来就给读者制造一个极真的幻觉,现实的幻觉。《高老头》开篇,巴尔扎克描写巴黎伏盖公寓周边的阴沟里面特别潮湿,潮湿到地上的青苔已经暗得发黑。我们在北京不太可能看到,因为气候相对比较干燥一点。他描写的饭堂,就是一个不入流的公寓里的饭堂。当你打开这部作品的时候,巴黎那种阴冷的天气,铅灰色的天空,扑鼻而来的霉味,都是一种现实的幻觉。电影艺术出现以后,小说所营造的幻觉被削弱了,但在福楼拜、左拉、巴尔扎克的年代,小说是我们能想象到的,给我们营造和再现最大程度的幻觉的一种艺术形式。

回到《情感教育》,小说开头写到一个码头,上面停靠着蒸汽机,这是现代性的象征。现在我们已经看不到蒸汽机了,稍微比我年轻一点的朋友连蒸汽火车都没见过,即使见过也是在博物馆里,但是在小说所写的1840年,蒸汽机是很新颖的东西。再早个十年、二十年,比如说波旁王朝复辟的时候,就像《红与黑》里面描述的维璃叶小城里面的锯木场一样,都是靠水力作驱动的,那么到了1840年的时候已经变成蒸汽船了。大家可以想象一下,水蒸气从蒸汽船的铁皮烟囱里溜出,发出嘘嘘的响声,一片灰白的雾包住了一切,码头上人群喧嚣,蒸汽声淹没了喧嚣声,钟在前面响个不停,急于上船和回家的旅客脚步匆匆。不仅是听觉和视觉,甚至还有嗅觉,大家可以想象烧煤的蒸汽机发出的呛人的味道。就像波德莱尔说的那种通感,他把蒸汽时代,早期工业革命的那种感觉,立刻呈现给我们。

接下来就讲到小说的主人公,一个18岁的大学生弗雷德里克•莫罗。这个人坐在船上,要从巴黎回老家,一个叫诺让的小镇。这里顺便说一下,传统小说的开头一般是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最典型的就是《高老头》里的伏盖公寓。但是到了福楼拜的时候,工业社会的现代性允许我们把小说的开头设置在一个移动的空间里。这个移动的空间不仅体现了社会历史中工业时代的现代性嵌入了小说的现代性中,并且其本身也带有某种越现实主义的象征性的意味。因为移动的空间意味着变化,蒸汽机既是空间的移动,同时也代表了时间的移动。工业革命带来了时代的进步,这种变动是当时社会的产物,它不是古典的现实主义,而是现代的现实主义。

我看到过这样一条评论,说船是由巴黎往塞纳河的上游走,这里面有一种象征意味,象征着船上的主人公弗雷德里克•莫罗是个逆时代潮流而行的人。有好多朋友可能去过法国巴黎,塞纳河和中国的河流不一样,中国的河是从西往东流,“大河向东流”“滚滚长江东逝水”,是吧?而塞纳河是从东往西流。我觉得这种解释有点过火了,尤其对中国读者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我们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

责任编辑:杨雪校对:张一博最后修改:
0

精选专题

领航新时代

精选文章

精选视频

精选图片

微信公众平台:搜索“宣讲家”或扫描下面的二维码:
宣讲家微信公众平台
您也可以通过点击图标来访问官方微博或下载手机客户端:
微博
微博
客户端
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