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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觅:从幻想到真实,谈法国作家福楼拜的《情感教育》(6)

我们也许还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解读福楼拜,解读《情感教育》,就是把它完全地诗化、美化,将其理解为一个完全脱落了,完全抛弃了、清除了现实主义的一种无主题的音乐,把它作为一种纯粹的艺术力量来把握。换句话说,我们可以把小说里所有具体的主题都消灭掉,只看小说本身纯粹的语言质地,甚至只看小说里面的声音。在所有艺术里,音乐是离具体意义最远的一门艺术,可以说是只有能指,没有所指的。这个声音是无意义的声音,我们就把小说当作纯艺术的东西来看,不必去追寻任何它在历史上的意义。这会不会是我们对小说的一种很夸张,很现代,过头的阅读方式呢?并不是这样,这是福楼拜本人的一种设想。

1853年,三十岁出头的福楼拜曾经写过一段话,这段话经常被我们作为福楼拜为艺术而艺术的小说美学的一个证据,因为他说这番话时还既没有写出《情感教育》,也没写出《包法利夫人》,只是一个普通的文学青年。

我顺便说一下,对于很多古代的作者,我们往往只知道他的作品是什么样子的,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作品,但是福楼拜是个例外,他大部分的文学主张都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福楼拜是19世纪所有小说家中文学主张最完整的被后世所知的一个作家,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特别喜欢给人写信。我们一般人现在都不会写信了,有的甚至连短信都不发了,只用微信。然而,在微信这种碎片化的内容里面,我们无法系统地表述一些东西。有的人可能一生中都没有正经八百地写过一封信。可是在19世纪,像福楼拜这样的作家会一天到晚地写信。福楼拜的通信录也被完整地保留下来了,他为什么会在信里面写他的文学主张呢?因为他的通信者都是一些文学家、艺术家。他最常见的几个通信者是谁呢?波德莱尔、戈蒂耶。尤其还有他的两位红颜知己,两位女性作家,一个是他的情妇路易丝·科莱,另外一位是乔治·桑。乔治·桑当过很多人的情人,最著名的就是肖邦和缪塞,但她应该只是福楼拜的红颜知己。那么,不管是他的红颜知己还是与他平辈相交的文学家,他们彼此之间都保持了非常密切的来往,因此他会把书信和文学创作中的一些思想,甚至是一些不成型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倾泄在通信文字里,而他的通信也都被完整无缺地保留下来。

20世纪60年代,萨特曾跟法国另外一位马克思主义批评家打赌,两人各找一位作家,然后尽可能去分析这位作家的人生,看他们用各自的批评方法能分析到什么程度。萨特选的就是福楼拜。其实萨特不是特别喜欢福楼拜,因为福楼拜笔下都是被动性的人物,他更喜欢司汤达,喜欢人生的选择,积极进取。但是他为什么选择福楼拜?因为福楼拜的人生中很多细节的地方都被保留了下来。后来萨特就用他的通信录写了五卷本的《家庭的白痴》,写的就是福楼拜。

我们上面提到的福楼拜写的那段话就收录在他给他的情人路易丝·科莱的信里,路易丝·科莱比他大十岁。因为没有找到现成的译本,我就给大家口译一下。福楼拜这句话是这么写的,我觉得美的东西,我想做的东西是什么呢?是想写一本关于空无的书。法文就是Un livre sur rien,什么都没有。是什么样一无所有的一本书呢?它没有任何外在的牵挂,或者我们换一个词,没有任何外部的抓手,这本书它不以任何方式通往书之外的东西。我们都知道任何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一定会有很多文学之外的东西,不管是思想也好,历史也好,还是人物的情感也好,一定会有一种小说之外的东西。但是福楼拜说想把所有这些东西都从小说里排除出去,就像是创造一个只靠他自己的文体力量卓然自立的一个艺术作品。很多现代的艺术作品,我们没有办法把它还原为它自身之外的任何东西,你没有办法把人的情绪,作者的情绪还原为自身之外的什么东西的再现和表现,它就是它自己,是一个拒绝言说的东西。就像一块没有支撑的土地悬在空中,福楼拜想创作的小说几乎是没有主题的,或者说这个主题几乎是不可见的。那么,《情感教育》是不是就没有主题?或者说主题淡到我们几乎看不见?福楼拜心目中最美的作品是什么样的?就是物质性最少的作品。什么叫物质性?就是小说里对应的那些外在的意象,历史的,铺入到小说语言当中的外在的情感的经验的碎片。当把小说的主题极度淡化,只靠文体的力量让小说成立的时候,小说就既没有美的主题,也没有丑陋、庸俗的主题了。福楼拜认为我们应该建立这样的一个法则,就是纯粹艺术的法则,小说其实是没有主题的,而文体是唯一用来关照世界的方式。

我们把这段话和波德莱尔的一段话做个对比。从某种程度上说,波德莱尔也是一个为艺术而艺术的人。波德莱尔曾经说,什么是浪漫主义?浪漫主义不在于具体的主题的选择上面,有多少种感知事物的方式就有多少种主题,就有多少种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一个艺术作品的美不是看它表现了什么东西,而是看它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表现。举一个例子,大家都知道现实主义的绘画和传统的古典主义绘画在题材上有很大区别,古典主义绘画往往是一些帝王将相,历史性题材,甚至是神话题材,至少是宏大的题材;而现实主义绘画就像现实主义小说一样,是日常生活里面最不起眼的题材,比如米勒的《拾麦穗者》,展现的就是一个典型的农妇的生活。这样我们仅从题材上就可以把现实主义绘画和古典主义绘画区分开来。可是现实主义绘画之后的印象主义绘画则不然,我们没办法根据题材来区分。印象主义没有专门属于它自己的题材,它的每一个题材包含在现实主义绘画或传统的古典绘画里面,比如马车、教堂、风车、食堂、桥梁、麦穗、谷草、鸭群、星、日出、大海、光和影等等,它没有自己特定的题材。那么区别印象主义绘画的关键就在于你以什么样的方式去看它。换句话说,当我们看到一幅印象主义绘画的时候,我们感知到的不再是题材的差异性,而是自己的感知方式和其他人的感知方式的差异性。

放在小说上,用福楼拜的话说就是“文体风格是最重要的,而那些物质性的东西,对象性的东西恰恰是最不重要的”。如果我们用福楼拜自己的观点来解释他的《情感教育》,是不是就把《情感教育》现实主义的一面给消解掉了?也就是说,福楼拜本人根本无意写出一部所谓的现实主义的作品,所有情节性的,现实主义的,历史主义的东西其实都只是他的一个幌子,他只不过是想借用这个幌子来展现一种文体,展现语言本身的力量。大仲马说“历史就是一枚钉子,我把它钉在墙上,只是用来悬挂我的小说而已。”结合这句话,我们是不是可以把1840年到1851年这段法国历史当中不平凡的岁月理解成钉子,把《情感教育》理解成挂在这颗钉子上的靠自身文体卓然自立的小说?从这个意义或者逻辑上来说是可以讲得通的。

我们提供了两种方式来解释《情感教育》的反现实主义,也是具有现代性的两种小说观念:一是要表现现实的全部,因为生活本身是繁俗的、散化的,所以这种表现方式是反戏剧性的;二是根本不想表现生活,只是借用对生活的表现去展现词语的力量。

福楼拜对小说中的词语运用是非常考究的。1920年,普鲁斯特在生命即将走到终结的时候曾经说过一段话,大意如下:福楼拜这个人通过赋予简单过去时、不定时、现在分词、某些代词和某些介词(这些法语语法上的概念我们不用管它),以全新的和个性化的用法更新了我们对事物的看法。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福楼拜的专注点在于通过他对词语法的常规用法的革新,刷新我们对事物的看法。前面我们说在承上启下的“水库”当中,康德是“干流上的水库”,这个例子不是随便讲的。康德在哲学上发动了“哥白尼式的革命”。在康德之前有一种很重要的认识论的思想,即人的认知相当于一个白板,什么都没有,人对事物的认识是事物本身打在人的认识这个白板上的东西,事物的模子打在白板上是什么样子,事物就是什么样子。而康德不这样认为,他认为人对事物的认知不是人的认识跟着事物走,恰恰相反,是事物跟着人走。我们看到的事物只是一个主观的东西,是我们让它向我们呈现出来的那个样子。康德用自己的范畴学更新了外部世界的认识论。普鲁斯特把福楼拜理解为康德,认为他通过词的变化令人感知事物与众不同的方面就像康德掀起的“哥白尼式的革命”一样了不起。

翻译成中文之后,很多福楼拜用词考究的地方都读不出来了,我试着举《包法利夫人》中一个比较经典的例子。爱玛·包法利跟她的丈夫在村公所或乡公所结婚,婚礼完成之后,迎亲队伍三三两两从春天绿油油的田野上穿行而过,就像一条彩色的丝带在原野上飘荡。迎亲队伍的人个子有高有低,穿的衣服五颜六色,所以比作“一条彩色的丝带在春天的田野上此起彼伏的飞舞”非常形象。而且不光是飞舞,因为人群走路的时候三三两两的,三五成群的,队形一直在变化,所以这条带子一会儿致密,一会儿松散,一会儿是连续的,一会儿又好像要断掉。你可以想象人群一会儿三三两两在一起散步、交谈,一会儿队伍里的孩子们跑散了,各自玩各自的去了。“儿童疾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就是这么一个意象,中文看起来也很美。

虽然我们不是学法语的,但英语大家多少都会一点。这段话里的动词使用我认为真的是到了化境。我是一个法语教师,研究生入学考试的时候,我会把这段话里原文的大概十个动词全部还原为不定式,大家知道英语当中不定式就是不变位没有时态,没有人称,什么虚拟式、条件式,一概没有,然后让学过四年或五年法语的学生去变位,问他们这些动词在这段文字当中应该怎么变位。我试验了差不多十年的时间,学的比较好的学生在十个动词当中差不多有三个,最多是四个动词跟福楼拜的用法一样,也就是说其它六七个都跟福楼拜的不一样。由此可见,福楼拜的用词是何等的考究。就像他本人说的,每一个动词都是不能变的,甚至这个词本身的质地、声音都不能变。福楼拜每天像朗诵诗歌一样去朗读自己的作品,如果他觉得自己的作品中有哪个词的音响听上去不是那么悦耳,他就会果断把这个词换掉。

责任编辑:杨雪校对:张一博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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