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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觅:从幻想到真实,谈法国作家福楼拜的《情感教育》(7)

四、浅谈对《情感教育》虚无主题的一些看法

《情感教育》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它描写了一个年轻人受到了情感方面的教育,从浪漫主义者变成现实主义者,最后完成了自我教育和顿悟,展现了法国19世纪中期社会历史中的一段画卷,有人认为就是这样一个主题。还有人认为主题一点都不重要,福楼拜只是想借这个主题来实践他的虚无小说美学的实验。这两个观点我个人都不太同意,所以在这里我提供第三种读法。这个读法已经有非常多的批评家提出过,不是我提供的,我认为它可能在更大程度上符合福楼拜的原意。就是小说里其实有一个固定的深层的节拍,整篇小说实际上是围绕着一个虚无的像万花筒一样的主题旋转而生成的一部作品。这一虚无主题的点是什么呢?就是18岁初次出场的弗雷德里克•莫罗对他终其一生爱恋不已的一位女性,甚至可以说是他心目当中的女神的牵挂。这种情感的牵挂只停留在他理想意识的空间里面,从来没有成为他现实人生的一部分。而他的现实人生,也就是小说的现实主义层面,就是围绕着这个若隐若现的女性形象而展开的一场空无的替代者游戏。这么说大家可能觉得太抽象了,我们来简单看一下。

小说的第一章,18岁的大学生弗雷德里克•莫罗在船上看到一位已婚妇女阿尔诺夫人,这位女性出场的画面是法国传统小说中描绘得特别美的一个片段,我们一起来感受一下。“突然”,没有任何的前因后果,可能船上人声鼎沸,环境嘈杂,主人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感觉潮水已经快把他淹没了,正是昏头昏脑的时候。 “突然活像一座天神出现”,这是李健吾先生的译本。还有其他译者的版本,比如我的老师,北京大学法语系王文融教授,她翻译的是“突然好似一个幻象出现”。原文是“Ce fut comme une apparition”,“apparition”相当于英文里面“appear”这个词的一个名词化的形式,就是显现。这个词有一个特殊的用法,它在法语里带有某种宗教性的含义,是对某种超凡脱俗的事物的物质化视觉显像。这个词用在这个时候是极好的,她分明是一个纤毫毕现的个体,一个美轮美奂、触手可及的女性形象,对主人公也具有着象征意。那么我们看到的她具体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呢?“她戴着一顶大草帽,上边的玫瑰色带子在后面迎着风舞动。”福楼拜特别喜欢用与风有关的比喻,前面我们说过《包法利夫人》里在风中飞舞的带子,这里形容阿尔诺夫人时又用到了。“她那两边分开的黑头发绕着她长眉的尖梢,低低地垂下来,好像多情地贴住她长圆的脸庞。”我觉得,女孩子长圆脸是很好的,再极端一点就是锥子脸了。“她的印着豌豆的轻罗袍摊开着,有很多皱裥。她正在刺绣什么东西,她笔直的鼻子,她的下巴,她的全身,衬着碧空清清楚楚,好像是碧蓝的天空背景当中用剪刀剪裁下来的一样。”这样一个超凡脱俗的,女神形象的人物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为什么是被剪裁下来的,好像跟背景之间完全失去了任何连续性呢?背景是一个非常嘈杂的,人声鼎沸的世界,是一个非常世俗的世界,而阿尔诺夫人代表的是一个带有神性的女神的世界。小说的叙述者潜入弗雷德里克•莫罗的意识深处,“他从来没有见过她那棕色皮肤的那种光泽,她身段的那种诱惑,更没有见过阳光透照着她的手指的那种纤丽。他凝目端详着她的针线筐,好像一件了不得的东西。她姓什么?她住在哪儿?她的生平?她的过去?他希望看看她房屋的家具,所有她穿过的袍子、她交接的朋友;在那一种更深切的羡嫉之下,在那一种无边无涯的痛苦的好奇之中,就是肉体的占有欲望也消失了”。

我觉得这段文字真的很美,这样的形象已经排除了任何肉体上的欲望。大家别忘了,弗雷德里克•莫罗是一个18岁的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但是他对这样一位女性却排除了所有的肉体的占有欲望。后面我们会读到他为什么会排除掉这种感觉。我认为该女性的形象是对近代文学以来,比方说卢梭《忏悔录》笔下的华伦夫人,小说中出现的一系列女性形象的一个至美至幻的凝结。这样的形象绝不是欲望的象征,而是带有神性的象征。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可以认为阿尔诺夫人是这位年轻人的自我构建,他把这位女神设定成他一个人的神,这个神是以一个女性形象出现的。

那么阿尔诺夫人这样一个具有神性的人物意味着什么呢?弗雷德里克•莫罗是一个耽于沉思、怯于行动,人格完全被动的人,他的生活由回忆、展望以及绵绵不绝的思念编织而成,而不是由行动和规划编织而成。在这样一个被动式的人物世界里,这样一个女神的形象就构成了他生命存在的意义,一个潜在的中心点。而这个中心点是不可能现实化的,它无法从一个负载着神性的女性形象变成真正意义上的恋爱对象,或者说变成被他在肉体上占有的对象。因为肉体上的占有意味着神性的泯灭,这也就意味着他生活的凋敝,是他对自己人生的自我否定。所以他必须把她维持在一个若即若离、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的虚无的中心,但又是一个可以见到的中心。整个小说的意向就围绕着这样的中心在不停旋转,而这样舒逸的一个片断永远是诗意的象征,没有办法成为饱满的叙事。饱满的叙事就需要弗雷德里克•莫罗和可亲可爱、至美至幻的阿尔诺夫人在现实生活中产生各种勾连,而这种东西是一个期望在女性身上找到神性价值存在的人所极力抵御的,因此他甚至会主动放弃神性的现实化。但是他的生活本身又不可能完全是虚无的,所以小说里有很大的篇幅,特别是小说的后半部分,就讲了懦弱的弗雷德里克•莫罗跟其他几名女性打交道的过程。而所有这些女性对他来说其实都是阿尔诺夫人这样一个具有神性的女性形象的替代品。

我们来看小说中的几个片断。小说里有位当布勒兹夫人,她也是一个上层社会的女性,小说里对她也有很多正面描写。比如说我们看到有这样的句子“弗雷德里克•莫罗跟当布勒兹夫人关系走得很近,有一度几乎就是要结婚了”,但是其实在他心目当中,她只是阿尔诺夫人的一个替代品。“他同当布勒兹夫人在一起没有同阿尔诺夫人在一起的那种欣喜若狂的感觉,也没有当初同萝莎奈特亲密接触时的那种心慌意乱的感觉。但是他对她又垂涎欲滴,因为她那么高贵,那么富有,那么虔诚,看上去她又敏感又性感,欣赏她皮肤上纹着的护身符,荒淫中还顾忌着羞耻。”萝莎奈特是另外一个跟他有肉体之欢的女性,这名女性甚至给他生过孩子,但是这个孩子没有养活,生下来就夭折了。为什么说“荒淫中还顾忌着羞耻”?在某种程度上,当布勒兹夫人在弗雷德里克心目当中是分享着阿尔诺夫人的某种美好品德的,因此她仍是高于社会中大多数的现实女性的。或者说,她是介于不入他法眼的世俗女性和充满神性的女性阿尔诺夫人之间的替代物。用精神分析的话来说,他跟当布勒兹夫人打交道的过程实际上是一种置换,为什么这么说呢?他利用以前的爱情经验向她唱叙着往日阿尔诺夫人使他感受到的一切,他的消沉、忧郁、梦想。他心里想的其实是在跟阿尔诺夫人谈情说爱,可是事实上他又不能,并且他自己会主动弃绝这样做,然而他在跟作为替代品的女性谈情说爱的过程中,心思却又仿佛回到了阿尔诺夫人那里。阿尔诺夫人虽然不在场,但却在主人公心目中,并一直影响着他。

我们再看一个例子。小说里还有一个地方说,当布勒兹夫人跟他在一起很快就让他感到厌倦了,但是这位当布勒兹夫人非常富裕,据说有三百万法郎的遗产,是能够把他从一个一无所有且没有行动能力的年轻人提拔到上层社会里面的台阶。所以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当布勒兹夫人有一种世俗的、功利性的向往。在厌倦之后,他仍然装得情意深浓,而为了真正感受到这种情意,他还得回忆起同萝莎奈特和阿尔诺太太在一起的情景和形象。这种情感的萎缩使他的大脑得到了完全的自由,是他跟阿尔诺夫人在一起的那种想象,对她的牵挂和回忆支撑着他跟“替代品”谈情说爱。

我稍微岔开一点,讲一个《情感教育》中很让人动容的场景,写的是弗雷德里克做父亲的经历。前面我们说有个叫萝莎奈特的情妇给他生了一个孩子,但是孩子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弗雷德里克虽然是一个年轻人,虽然是婚外生子,但是孩子毕竟是他的骨血。萝莎奈特刚刚生完孩子,看到孩子的父亲弗雷德里克走进来。“萝莎奈特微微地笑起来,心里的喜悦难以形容,好像沉浸在爱情的波涛之中,让她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她低声地说:‘是一个男孩,在那儿,在那儿。’她指着床铺边上的一个小摇篮叫他看。他掀开纱帐,看见包布中间有一种红黄色的东西,满脸皱纹,有一种异味,不停地啼哭着。‘亲亲他。’为了掩饰他的厌恶,他回答说:‘ 我怕把他弄疼了。’”他看到自己的孩子厌恶。“‘不会的,不会的,你亲亲他。’于是他用唇梢吻了一下他的骨肉。‘他太像你了’,她用两只软弱无力的胳膊搂住他的脖子,露出一种从未见过的纯真的感情。”

母性勃发的一个女性,这是心灵中最美好的感觉,最美好的瞬间。这时候任何一个男人看到自己的情人和自己的儿子的时候都不应该有这么诡异的反应。我想只有福楼拜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写出生活特别残酷的一面,就像他写包法利夫人最后被逼上绝路的时候,要吞食砒霜的前夕,有这样一段文字:“她呆呆瞪瞪站了好久,觉不出自己是在活着,只能听见自己的脉搏在跳动,仿佛震耳欲聋的音乐在田野上响成一片,脚底下的土比水还要软,犁沟在她看来成了掀天的棕色大浪。”我不知道我们在座的人有没有在你生命的某个瞬间感到过极度的绝望,将极度绝望转换为一种生理的感觉,我相信就是福楼拜所描绘的这样,关于生活的残酷,对这种文字,我认为任何评论都是苍白无力的。以前有一个特别著名的漫画,医生福楼拜拿着解剖刀在解剖艾玛·包法利的尸体。《情感教育》中对弗雷德里克第一眼见到他的儿子时的反应的描写,难道不是在解剖他的灵魂吗?他看他儿子的第一眼是充满厌恶的,然后突然想起了当布勒兹夫人。这时他居然心无旁鹜地想到另外一个女人,“他责备自己就像一个怪物,背叛了这个可怜的女人,而她却以天性的赤诚之心爱着他,为他受着折磨。因而,一连好几天,他一直陪着她到天黑。”

后来男婴死了,母亲掀开纱帐默默地端详她的孩子,她仿佛看到这个小家伙在几个月后学走路,后来二十岁了,长成一个年轻的帅小伙,她臆想出来的所有这些形象就像她有好多个儿子都一个个失去了一样,过度的痛苦增加了她的母爱。而弗雷德里克一动不动地坐在另一张沙发椅上,心里想着阿尔诺太太。在他生命中的每一个瞬间永远只想着阿尔诺太太,所以最后他的第一个情妇当布勒兹夫人跟他分手的时候,就问他,“你爱过我吗?”他说:“不,我的生命当中只爱过她,阿尔诺太太。”

阿尔诺太太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呢?在小说的结尾,16年过去了,弗雷德里克重新见到了阿尔诺夫人。对于这一结果普鲁斯特有句话说得特别好,他说这16年的情感臆想是小说中最美丽的臆想,可能它不是正面的,是虚无、空无的臆想,但是这16年的时间把一个人的青春岁月和中年岁月分离开来,拉开了生活的负面体验和一种可以用来回忆,可以把生活的失败转化为小说的神秘之间的距离。

小说结尾,弗雷德里克已经是45岁的中年人了,这时候满头白发的阿尔诺夫人来找他。夜幕来临的时候他独自一个人在书房里,这时进来了一个女人,她就是阿尔诺夫人。“弗雷德里克激动地抓住她的双手,轻轻地把她拉到窗口,一边仔细地端详着她,一边反复地说:‘ 是她,真的是她!’他一点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因为此前的伤痛都得到了报偿。”“你的生命里的每一个细小动作在我看来在这个世界上占有超乎人类的重要地位,我的心就像尘土一样在你的脚步后面飞扬,你对我的魅力就像夏夜的阳光,一切都是芬香的,柔柔的花影,洁白素净,生机无限。”大家可以想象一下这段文字用法语说出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们可以把这样的感觉跟波德莱尔的通感诗对照着读。这是小说中最经典的场景,“她依偎在他的怀里,身子向后仰着,口半开着,眼睛向上抬起。突然他失望地推开她,他恳求她回答他,她低下头回答说:‘我早就应该让你幸福。’听到这句话,弗雷德里克怀疑阿尔诺太太是自己送上门来献身的。”献身就是指肉体上的献身。此时的阿尔诺夫人和弗雷德里克已经走过大半人生,青春年华已经不在,她说早该让他幸福,那么为什么她早期没有答应他的追求呢?其实他们双方都视对方为自己心目中一种带有神性的存在,都不愿意打破这个美好的至美至幻的幻影。弗雷德里克自己也抵御着这种欲望的现实化。“弗雷德里克猜疑阿尔诺太太是自己送上门来献身的,他重新激起了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强烈、更疯狂、更迫不及待的欲望。然而,他却感觉到有一种难以解释的东西,一种厌恶,一种乱伦的恐怖,天啊,还有另外一种担忧使他不敢造次,这就是害怕以后会对性生活产生反感。”之所以会有这种反应,一方面是出于谨慎,同时是为了不降低理想。什么叫不降低理想?理想不是用来现实化的,现实化会让它从一个超凡脱俗的神性的维度降低到一个世俗经验的维度。“他转过身去走开,去卷一支香烟。永别了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朋友,我永远见不到你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做女人的尝试,我的灵魂不会离开你,但愿上帝把一切祝福都施加到你的头上。”小说就在这个地方结束,戛然而止。

40多岁的弗雷德里克•莫罗实际上就像40多岁的福楼拜,这个时候的他已经体会到了人生的一切美好、失败,体会到了人生所能够体会到的一切,当他领悟到所有这些都是过眼烟云的时候,他感觉什么东西是最美的?福楼拜曾跟他年轻时的一个朋友说过:“当我们回忆往昔的时候,那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刻。”

为什么一个人在现实的世界里完全没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在从来没有在现实层面上找到自己饱满的人生幸福的时候,又为什么会说在回忆当中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这就像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最后说的:“推着徒劳巨石的西西弗,其实是幸福的。”西西弗的幸福在哪里?《情感教育》中弗雷德里克•莫罗的幸福在哪里?福楼拜作为一个作家,他文学创作的幸福在哪里?这个问题我愿意在讲座结束的时候留给每一个喜欢这部小说的读者自己去思考。

就到这里,谢谢大家。

(根据宣讲家网报告整理编辑,

未经许可,不得印刷、出版,违者追究法律责任)

责任编辑:杨雪校对:张一博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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