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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觅:从幻想到真实,谈法国作家福楼拜的《情感教育》(5)

三、理解《情感教育》的反现实主义

第二种解读方法和第一种之间构成了断裂,《情感教育》成了不是那么现实主义的一部没有办法定义的作品。它的情节极度松弛,叙事节奏缓慢破碎,因果链条逐渐瓦解,整体小说的密度逐渐稀释,是一个愈渐反戏剧化,愈渐变得散文化、琐碎化的一部小说。

举两个大家最熟悉的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的例子,就是刚才我们说过的《红与黑》和《高老头》,尤其是《红与黑》,它实际上是最典型的戏剧体的现实主义小说。直观地说,如果我们要把小说改编成戏剧,你在改编过程中需要失去的东西越少,那你能够保留下来的东西就越多,说明你这个小说越接近戏剧。设想一下,如果我们要把《追忆似水年华》拍成电影,那最终可能会失去这部小说中最主要的东西,就像我们把一首诗歌翻译成另外一种语言时,可能会失去诗歌里面所蕴含的真正诗意一样。而《情感教育》恰恰就是这样的一部小说。我专门查了一下维基百科,只有两部电影作品是以《情感教育》为蓝本的,而且都已经很早了,一部是五十年代,一部是七十年代,都没有产生什么影响,至少我是没听说过。反过来说,像《包法利夫人》和《安娜卡列尼娜》拍成电影的可能性就大很多。

小说主要描写的是1840年到1851年,如果大家了解19世纪时法国的历史,就知道它大概对应的是七月王朝时期。传统现实主义小说会把《情感教育》理解为七月王朝记事,就像我们把《红与黑》理解成波旁王朝复辟时期的记事一样。但当小说里的现实主义成分淡化到没办法通过情节将它理解为描写七月王朝时期景象的记事时,如果我们再抱着看记事的态度去读它,即便我们从中读到了很多东西,可能仍然会感到失望,因为小说里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没有办法被还原成社会历史的画卷。

回到文本本身,我们举一些例子来证明这一点。《情感教育》的语言结构是非常松弛的,我们可以理解为上面的句子和下面的句子之间是没有太多因果联系的。小说开头有一个场景,莫罗遇到了他心目中一生的女神阿尔诺夫人,叫做夫人当然是因为她是一个已婚的妇女。阿尔诺夫人的丈夫叫做雅克•阿尔诺,是一个艺术品商人,在小说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形象。按理说小说里面的关键性人物应该浓墨重彩一番,但是雅克•阿尔诺的背景却淡到几乎没有,他刚刚出现在船上跟莫罗结识就离场了。原因是他的仆人来找他,说他的女儿生病了,正在那儿哭泣,然后他就走了。我们对他的印象几乎淡到没有。

然后,小说的开头就突然转化成这样一个句子:“太阳笔直射下,把桅杆的铁箍、船栏杆的包皮和水面全都照亮了。船头把水面切成两道纹路,一直伸展到天边,每到河拐弯的地方,就见一模一样的一排淡灰色的白杨。田野全是空的……”接下来是很多细节描写,它是通过人物的眼光去看的,可以是主人公的眼光,也可以是另外一个人的眼光,或者是一个中立、冷静、客观的叙述者的眼光。眼光交织,并且眼光之间的重要定向似乎并没有什么道理。你看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希腊瓜皮帽,被咖啡弄污了的衬衫,还有这些人吃的东西,以及无数其他的细节描述,比如“就像三等船舱里面的地面的甲板上堆积着很多果皮碎屑一样”。这些东西就像无法被读者的理智所把握的细节的残屑,一旦堆积到会把小说里的戏剧化主线,把小说一以贯之的情节的因果链条切断的时候,就会使小说紧绷的戏剧结构变松弛。小说就由戏剧性结构变成了散文式结构,甚至是一种碎片式的万花筒结构。

这样的描写在福楼拜的两大现实主义小说《包法利夫人》和《情感教育》里都是非常突出的,经常被理解为是小说现代性的一个突出标志。那么我们该怎么理解小说当中的这种松弛化、散文化、去戏剧化?或者抽象地说,该如何理解小说的现代性呢?

我想这里有两种可能的解释,第一个是从作者福楼拜本人身上做文章。福楼拜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不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有一位在法国非常有名的批评家叫让-皮埃尔·理查,他写过一本书叫《文学和感觉》,里面专门分析了《情感教育》小说中人物的感觉方式。他提到,福楼拜是法国文学史上第一位把生活看作是延续的青春期的作家。这是什么意思呢?福楼拜本人曾说过这样的话:“我从来没有说过青春应该逝去,青春永远不会逝去,我依然充满春天般的活力。在我的身上有一条大河在奔流,有一种沸腾着的,永不熄灭的东西,文笔和肌体,一切依然灵活,如果说我的头发没有在前额上,我想我的笔杆没有脱落一根毫毛。”福楼拜陶醉于人生永久的灵活多变,他感受着自己,并且要使自己保持纯净的可塑性,他的青春是拒绝定型的,他梦想着体验这样一种人生,即青春无限延展,一切皆有可能。他想把人生理解为人的存在而不是世界的存在,他既是一切,又一无所是,永远不会被任何确定的形态所限定和阻碍。青春和感知的大河永远在他身上无限奔腾。试想这样一位热衷体验和感知的狂人,会把小说写成什么样的呢?是不是不可能被任何一条特定的主线所局限?在小说中,他好像要写出一个人在这个时代所能够经历和感知到的一切东西。《恶之花》的作者,与福楼拜同时代的波德莱尔曾说过一段话,大意如下:一个人纵活千年也没有这么多记忆。人生有无数的经历,多样化的意志的经验,要将它们收纳到你的记忆中去。当这种人生态度转化成小说的叙事美学时,小说就摆脱了戏剧化,因为它就成了像爆炸体一样的感知的堆积。

这里要举的例子不是《情感教育》里面的,是别人对《追忆似水年华》的评论。中国当代有位诗人,云南人,叫于坚。他在评论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时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追忆似水年华不如寻找失去的时间译得好”。为什么呢?“追忆似水年华”太诗性了,太唯美了,让我们误认为书中的人物或者普鲁斯特自己想从逝去的时间中淘回来的东西是某种舒逸的,闪光的,值得一过的生活,而事实上普鲁斯特的小说美学并不是这样。他想从过去追回的是什么呢?是所有的生活,就像《情感教育》中的感知碎屑。“所有”包括了那些看上去没有意义的生活回忆,这与我们所熟悉的回忆是不同的。如果我们把这样的小说美学思想投射到福楼拜身上,他所描绘的并不是弗雷德里克•莫罗生活中那些诗意的、闪光的瞬间,而是他所能看到、感知到的,甚至于在他的想象当中可能感受到的所有瞬间。这样的瞬间是如此庞杂,将他生活的主线淹没了,解体了。他的人生就成了没有主题的人生,甚至我们可以说这个人已经失去了他的主体性,成为了经验的收纳体。

这种小说美学听上去是不是也有它美丽的地方呢?我在好几堂课上都举过这么一个例子,中国当代非常有名的一个小说家——余华,大部分人应该都读过他的作品。余华是一个法国文学爱好者,他在《读书》杂志上开过一个专栏,专门讨论法国小说,尤其是司汤达和普鲁斯特。余华曾经说过,对一个小说家来说,重要的往往不是戏剧化的宏大的社会主题,比如国王哪年死了,这是读者关心的吗?他说一个真正的现实主义小说家不用写这些,写什么呢?他举了一个很夸张的例子,说对于现实主义作家来说,一颗钮扣掉在地毯上的声音比一个国王的死更加重要。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里有另外一个比喻,他说的是叹息的回声。其实“一颗钮扣落在地毯上的声音”我们是听不到的,“叹息的回声”也是如此,我们在房间里叹一口气,有谁听到过回声呢?叹息的回声进入福楼拜的小说世界,余华说一颗钮扣落在地毯上发出来的声音比一个国王的死更加重要,也许我们可以把这种态度贴上后现代主义的标签,当我们抱着这样一种后现代主义的态度,小说就被理解成了真正的现代主义的小说,而不再是一个现实主义的小说。

再举一个例子,加缪的《局外人》,这本书可能是拥有读者最多的法国现代小说之一。《局外人》的前半部分讲的是一位生活在阿尔及利亚的名字叫默尔索的职员,他的母亲去世了,然后他就到养老院去给母亲送葬。在描写葬礼上的场景时,小说是以给母亲送葬的职员的第一人称来写的:“我们开始走路,即使我发现佩雷先生有一点跛脚。车子慢慢加快了速度,老人开始跟不上了,另外一个人也被车子超过,现在和我们走在一起。我很奇怪太阳怎么这么快就升到了头顶,在这我老是听到有颤动的声音。”这个“颤动的声音”肯定不是钮扣落到地毯上的声音,应该是地铁从地下开过的声音。如果我在讲座时突然说听到四号线地铁在我们周围颤动的声音,大家一定会觉得你讲《情感教育》就讲《情感教育》,去关注地铁干什么呢?但是这种思维和感知的方式恰恰是小说中人物的感知方式,是加缪笔下《局外人》中的主人公默尔索的感知方式。参加母亲的葬礼应该是以一种情感为主题的,用中国古人的话说叫“死生亦大矣”“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对至亲至爱的人应该以情感为中心来表达吧?没有。主人公的关注点在哪里呢?“佩雷先生有一点跛脚”,“车子加快了速度”,“太阳怎么这么快就升到了头顶”,还没来得及继续关注太阳,“突然我发现好长时间以来原野上回荡着昆虫的鸣叫和青草抖动的声响”。我们一般听到的都是树叶在风中抖动的声音,有谁听到过青草抖动的声响?中国当代诗人西川有一首诗,“青草向着群星疯狂地生长,好像疯狂地生长能发出声音”,青草抖动的声音都被这个人听到了。可是你看这些感觉之间,母亲的死,一个老先生的跛脚,头顶的太阳,昆虫的鸣叫,青草抖动的声音,有什么关系呢?“拐角处佩雷先生追上了我们,然后我们又把他丢掉了,他经过田里的近路追上我们,反反复复好几次,我太阳穴里的血管在偷偷地跳动。”所有这些感知的碎片都没有表面逻辑能把它们串联在一起,这是现代小说的一种表现形式,我们可以从中找到《情感教育》在一个世纪之后遥远的回声。这是关于反现实主义描写的一种解读,即想要描写人的全部感觉。

责任编辑:杨雪校对:张一博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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