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十五
我们小镇上有两种月饼,一种是老五爷院子里打的,上边尽管有“中秋月饼”四个字,但我们却习惯叫“提糖”;另一种是各家母亲蒸的,没有别名,单叫“月饼”。
提糖品位高,是逸品,但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只可以欣赏,只可以品尝,只可以做礼品,切不可多食,多食肥腻,还会闹肚子。
母亲蒸的月饼诚然属于人间烟火,却也是人间超越流俗的品流,既可以品尝,也可以欣赏,既可与提糖摆在一起祭月,也可以当饭吃,甚至可以做干粮。如果把提糖比作一章赋,母亲蒸的月饼就是一首诗。
提糖里有饧,有玫瑰,有秸饼,有青红丝和香油、冰糖等,是典型的中秋风味;母亲蒸的月饼,不但有提糖应有的味道,还有新麦香和伏面香,与伏面的白,以及母亲的巧和母亲的别出心裁。要讲风味,母亲蒸的月饼才是我的家乡地地道道的中秋风味。
新麦打下来的时候,母亲在井边淘干净,磨面时,收一罗不带麸色“头白面”,数伏天晒成伏面,又白,又香,又甜。发酵后试好碱,擀一层,抹一层饧,淋一点香油,抹一层玫瑰,撒一点秸饼、芝麻、杏仁、枣儿,核桃仁。一个月饼五层,每一层的原料各异,层层味道不同。最上边,是净面,用盅子、顶针、篦梳、筷头、草帽,弄出些枝儿、叶儿、月宫、桂树、白兔、蟾蜍,很像《浣花溪记》里所描绘的:“如玦、如带、如规、如钩,色如鉴、如琅玕、如绿沉瓜,窈然深碧……”那是母亲的工巧,是母亲的贤淑。把一层一层的月饼摞起来,边边沿沿“锁”起来。母亲蒸的月饼并不一样大,最大的如初升明月,一个比一个小,最小的像寿桃,蒸熟之后的月饼一套五个,摞起来像一座小小的白塔。
中秋节送“提糖”是敬意,只有小辈送给长辈。给岳丈,给祖父和外公,给婶婶、姨姨和姑姑。一般送四个,按十六两计,四两一个,四个一斤。家寒的,可以送半斤,或者四两,那叫礼轻仁义重。朋友之间,可以请来喝酒,观花,赏月,一般很少有人馈赠提糖或月饼。在我们小镇,有那么一个人,人们在过节的时候都会记得他,记得给他送一个“提糖”,或者送一角“月饼”。那个人就是我们的老师,一介寒微的教书先生。尽管一介寒微,却在“天地君亲师”里占有一席地位;尽管一介寒微,或可以教导出来一个惊天地、泣鬼神、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当然,我们小镇上很少有人有如此高的奢望,并不曾希望先生把孩子推出龙门,只要孩子能识几个字,能看住“门户”,就全凭了人家教书先生。尊师重教,是风尚,也是传统,是珍惜推动人类社会向着光明和未来的那一苗火,是疼爱老师以文许国的那一颗心。
把“提糖”用毛纸包起来,外边包上一层粉红纸,上面盖一方印有“提糖”画图的洒金梅红纸,“中秋月饼”四个字特别亮丽,很有富贵气。用纸绳或麻绳扎起来,上面留个扣子,晚辈们手提扣子,翻山越岭,涉河蹚水,在所不辞。把自己心中氤氲了一个春天、又翻腾了一个夏天的那一抹情愫,送给长辈,看得见的是一包提糖,看不见的是一点孝心。
尽管这些都是八月十五时候送的,但却不能叫“送十五”。只有母亲蒸的月饼送给女儿才叫“送十五”。把母亲蒸的“月饼”从大到小摞到篮子里,还会放些核桃、柿子、枣儿、嫩玉茭、毛豆。女儿家里虽然也有这些东西,但是父母却总想着把一整个秋天都送给女儿,送给女婿,送给外孙。八月的路上,都是父亲着沉沉的一篮子,你来我往,给女儿送十五。路上碰到熟人,都会打个招呼,“给闺女送十五呢?”“是啊,给闺女送十五!”一问一答,几分欣悦;一言一语,几分得意。
除了给女儿送十五,母亲会把月饼切成一角儿一角儿,送给左右邻家。其实我们并不叫送,用一个“送”字,没有意思,不近人情。我们叫“花”,给左邻右舍“花月饼”,文雅,悦耳。别说乡村少文化,几千年的乡愁,几千年的文明,都沉沉地裹在一个灿若锦绣的“花”字里。母亲去给邻家花月饼,会对邻家婶婶说:“尝尝俺家的月饼吧,蒸得不好,让你笑话。”邻家婶婶会接住月饼夸一句:“哎哟哟!看你的手多么巧呀!”一角月饼一句话,小镇的小巷里就像刮起来一阵春风,小镇的天空也像飘浮起了一片带春雨的轻云。
你家给我家花,我家给你家花。一家“月饼”几家尝,几家“月饼”一家尝。一角月饼,殷殷乡情,浓到千年万古化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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