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明月
《礼记》告诉我们:夜明,祭月也。
自《礼记》记下这五个字以来,岁月如流,却洗不脱月华光明,即使风霜如刀,也无法削残中秋明月。
在我们小镇上,中秋祭月虽然是一个金汤千古的习俗和传统,但小镇人并不知道为何祭月,也不知道祭月的由来。别怪我们小镇人的孤陋寡闻,即使汗牛充栋的读书人,纵然把一部《礼记》翻成碎片,也不能够知道祭月的起源。古人尽管在竹简上,在陶器上,在铜鼎上,镂下了“夜明,祭月也”那样几个嵌着月光、浮着歆飨的文字,但他们也不能够知道“天下何人初祭月,明月何时初照祭月人”。然而,虽然不能探望渊源,却并不影响我们小镇人理解“夜明,祭月也”的深刻含义,也不影响我们小镇人心怀虔敬祭月拜月。祭月并非祭神,月亮在小镇人的心目中不是神,也不是仙,即使嫦娥,也只是人间一个平常女人,她从传说中走进了月宫,与白兔、吴刚、桂殿、凉蟾,结成冰玉芳邻,完成了一个美丽动人的传说,如婴儿般在民族文化的疼痛期诞娩,成为辉耀千古的一个婵娟,一位姮娥,一息月魂,一缕魄光。因此,明月应该是我们民族文化的一个符号,是我们精神世界里最可贵的品质,是我们能够游走于五湖四海的灵魂。
“在家不祭月,出门遇风雪。”尽管很多人都这样说,但很多人都知道,遇不遇风雪,与祭月没关系,人们只是依言推动祭月,以此维护和保存人世间鲜有这样一种美丽而富诗意的风俗。风俗,是民族心灵的钥匙,丢了,我们会在心灵原野上迷失,我们的灵魂会永远找不到家,没有归宿。
秋高气爽,微云轻淡如烟。银河高耿,明月在天。中秋不是一个喧闹的节日,不应该放鞭放炮。如果我们愿意说月亮是神,那月神应该是淑静的;如果我们愿意把月亮当作一位女神,我们的女神只喜欢安静,悄谧,雅正,恬淡。喜只喜在心底,笑则笑在眉心深处。所谓岁月静好,就是月神的宁静,就是人心的安宁。
春耕夏种,整整忙活了大半年,滴在庄稼地里的点点汗水,浇灌出了一个香飘四海的五谷丰登,浇灌出来一个金风玉露的中秋节,看着那红谷白小豆,无不让人心安;嗅着那谷物的芬芳,无不让人神安。既然心安神安,那就让人安安静静地赏月,拜月,祭月。
小镇上有一处名胜叫“斜纹桥”。中秋晚上,斜纹桥下流水淙淙,斜纹桥上明月高悬,到了时辰,小镇上的要人、商人、文人、名媛,会云集在斜纹桥上饮酒,赏月,咏诗。“天上有月来几时?我欲把酒一问之”。“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和哥曾经在斜纹桥上画过一幅《家山月明》,我也跟着他,在斜纹桥上填过一首《一剪梅·中秋》:
满目霜红带酒烧。
秋云流玉,
秋月如雕。
家乡最数谁妖娆?
树树花红,
捧捧花椒。
庭院深深谷味飘。
烟若蓝绡,
柔若岚缭,
乡愁若醴把魂销。
谁放高歌,
谁品笙箫。
也算是祭月的一种仪式吧!我们的所思所想所作,应该都是诗外家山,画里中秋。
没有去斜纹桥上观月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会把八仙桌摆到自家院子里,在桌上摆上月饼、提糖,煮熟的玉米、毛豆、瓜子、花生,以及如花红之类的时鲜果品。还要摆上一个香炉,插一炷整香。明光下香烟细细袅袅,揖一揖,拜一拜,所有的祈愿都在月光里,所有的祝福都在自己的心中。
环视屋檐下,黄灿灿的玉茭挂在墙上,红彤彤的辣椒串儿挂在门边,灰扑扑的老南瓜垒在窗台上。同儿孙们围着桌子,一起坐在明月下的爷爷,会咬上一口月饼,抿一口老酒,把岁月的艰辛和世事的无奈,把中秋的欣悦和明月播洒在人世间的光华,一起咽到肚子里,在不言不语中,融化成一肚子沧桑。奶奶怀里抱着孙孙,边给孙孙剥毛豆吃,边晃着身子,给孙孙说嫦娥,唱月明:
月明月明光光,
走到路上碰见牤牤;
月明问牤牤几岁了?
牤牤和月明同岁了……
奶奶没牙,语音喑哑,但奶奶的语音带着慈祥。慈祥的语音和着谷物的清香,穿越时空,萦绕在我的心头,已经萦绕了大半个世纪。
小镇人都说家家户户在祭月明,但在我的印象中,不管成年人还是孩子,不管行走着还是坐在月光里,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所有的小镇人都在进行着一种“月光浴”。月光如水,每个人都在浣洗自己的灵魂,都在涤濯自己的心灵。所以,我们小镇人行事依理洁直,处世磊落光明。
作者:卓然(山西省晋城市作协名誉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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