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世相中的列女、王政与士人

往昔世相中的列女、王政与士人

“顾长康画,有苍生来所无。”东晋太傅谢安这一句话,足以标画出顾恺之在六朝美术史上的塔尖地位。

魏晋时代,俊彦迭出,群星灿烂,多是咏觞风流玄妙潇洒的高人狂士。彼此品藻古今,骄矜而又得体。能在这样的空气中博得认同,允非易事。

初夏时节,故宫书画院推出本年度第一场重量级书画特展——《庙堂仪范》,展出包括顾恺之作品在内的故宫博物院收藏55件(套)历代人物画,无疑是今次历代人物画展的头面招牌。

宋人《女孝经图》卷(局部)

《临萧照中兴瑞应图》卷(局部)

明人《岳飞像》轴

《韩琦昼锦堂图》通景屏

神气飘然的魏晋风流

故宫博物院此次露面的《女史箴图》被认为是宋人摹本,平素也极少现身。今日一睹,才知道是白描作成,论笔意与质感,比2005年我在大英博物馆亲见的唐人摹本要薄一些。但也因为是白描,那种如“春蚕吐丝”般的线条之美,反倒更加清晰地凸显出来。

且看“班妾有辞,割欢同辇;夫岂不怀,防微虑远”那一段,女子头戴玉簪,帔帛裙带的飘逸,真是若流风之回雪,又让人想起宋玉的《神女赋》:“动雾縠以徐步兮,拂墀声之姗姗。”虽是用笔清简,而人物的身姿仪态婀娜有致,轮廓和衣褶飘飘欲飞。

再如“人咸知修其容而莫知饰其性……”一段,描绘三个正在化妆的贵族女性,那对镜理鬓的姿势,镜中的面影,执栉而梳的神情,还有镜台和妆奁等细节,无不烘托出一种“宁静肃穆,髙闲自在”的气氛,古人的生活历历如见。

另一件传为顾恺之的《列女仁智图》卷,手法更为写实,可说是再现了两千年前的汉代风俗和汉代衣冠制度,看上去高古而浑穆。汉魏时代,男子的衣装尚宽博,好大袖,又喜结绶带,佩长剑,而女子则垂髾髻,着深衣,这在画中都有忠实反映,而且人的精神风貌个个元气充沛,仪态从容,读之如与《史记》《汉书》中的人物恍然相对,构图上也给出丰富的张力和想像空间。

《女史箴图》《列女仁智图》都有浓厚的道德说教意味。前者源于晋代张华“惧后族之盛,作《女史箴》”,顾恺之根据张华原作的内容,采取书画相间的横卷形式一书一画地表现出来;后者则是以光禄大夫刘向为进谏汉成帝而作的《列女传》为蓝本,描绘历代诗书记载的贤妃、贞妇、宠姬等故事,意在对帝王和后宫施以劝导讽喻,无外乎劝善惩恶,起到“垂鉴戒,助人伦,进教化”的作用。

中国的礼乐文化,决定了文学艺术,也就是所谓的“乐”,常常要以维护道统为己任,不提倡偏于个人的艺术道路。但有意思的话题也就出现了:顾恺之生活的年代,适值儒学衰微,尤其经过东汉末年的党锢之祸,名教仁义已不能维系青年士子的信仰,只徒然作为君主政治的护身符而已。文人名士或寄情于竹林酒乡,或啸傲于深山绝谷,他们以老庄的逍遥自适来反抗许多虚伪束缚的制度法则,一时玄风大畅,诗情洋溢。顾恺之置身魏晋名士的氛围当中,不可能真正服膺儒家那一套伦理道德,想来也无非是应制奉命,完成“订件”而已。好在画家的底子厚,才气大,便是画当令的事物和概念,也牢笼不住其天才之光华。我们看他的作品,并不留意于要传布的伦理教条,而是完全为人物的生动面影和神气飘然的线条所吸引了。

翻译家傅雷说他每看到魏晋时代的文采风流,总觉得略近于古希腊人,又有点儿像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陈师曾也认为,美术到了六朝,始具独立之精神,审美之风尚因以兴起,渐见自由艺术之萌芽。可见魏晋文化曾经涵育了人性复苏的可能性。是以山水明媚的江南,汇聚江东大族,不仅龙盘虎踞,英杰辈出,直让后来的东坡、幼安追怀不已,而且钟灵毓秀之地,也无意间成就了画人的渊薮,开启性灵文章的先声。

唯有宋人才懂的清简之美

同样是着意于王风教化,在顾恺之的时代,因为有人性觉醒的暗流涌动,以他的旷世之才,可以“迁想妙得”,将《女史箴图》画得风神飘翥,有如天上宫阙。到了宋人画《女孝经图》,就已经被宋儒的理学拘滞了。汉乐府里的胡姬当垆与健妇持门户,是何等活泼爽荡,在《女孝经图》这样的长卷里,已变为“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幽闭。为了教女子们学会卑让恭俭,思尽妇道,一些《诗经》中的句子,诸如“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原是女宫人不堪劳役的悲苦之词,居然也叫腐儒借来规范女性,实在牵强附会。

不过那画风真是愈趋工致而巧密。厅堂案几,画屏山石,衣裳器皿,无不雅素而精洁,是宋人才懂得的清简之美。桐荫清凉,女子三五成群坐在一处听说女诫教义,时光仿佛凝滞了一般,可以无限长下去。如果说仕女图在唐代,因为时风不为汉族的礼法所囿,所以意态秾艳丰肥,有如富丽堂皇的牡丹,到了宋代则举手投足都拘谨起来,深棕的色调中精心配以墨绿和清灰,那样的内敛和冷凝,好像一枝幽幽沁香的茉莉。

当然,若是不以功用性的原则来策划画展,有宋年间的人文艺术原是另外一番景观。宋代是中国古典绘画的成熟时代,以画体而论,人物画已居于次席,渐渐为山水和花鸟所取代了。即便表现人物,也不像唐代画家聚焦于皇室贵族的仪态造型(如《步辇图》《凌烟阁功臣图》),而是转向于关注世俗人情、人的命运(如苏汉臣的《货郎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好比书法艺术上,有“唐言结构,宋尚意趣”一说。所谓结构,当指颜体和柳体的范式谨严,而论意趣和个性,宋有苏、黄、米、蔡四大家,其中又以米芾最为飘逸超迈,随性不羁。宋人的审美情趣又体现于情爱观念,比起唐代诗人的热衷功名,连宋徽宗赵佶都留下与李师师的浪漫故事,更不要说宋人填词,男欢女爱就像花木草叶一样自然生发。

这里还要引用陈师曾先生的话,他说宋朝武运不兴而文运特盛,其思想绵延至元、明,故亦可谓中国文艺复兴之时代。确是眼光独到的见解。仅从宋代画院的隆盛,帝室奖励画艺、优遇画家的豪阔,就可与路易十四王朝对于法国文学艺术的推波助澜相媲美。正所谓皇帝一浪漫,天下谁人不浪漫?艺术绘画由此焕发,名手巨擘接踵辈出。宋代又禅风益盛,士子的心灵悄然解放,崇尚自然、珍视天性的传统空前活跃,在水墨山水中绵延不绝。要说庙堂仪范,从这类超然于功利的手笔上,才真正能见出庙堂的眼光和品味,胸怀和气度。

院体画好比国家工程,包罗万象,从此次展出的《闵予小子之什图》(传为南宋马和之所绘)即可见一斑。马是绍兴年间进士,官至工部侍郎,为南宋宫廷画院中官品最高的画师。宋高宗和仁宗、徽宗一样自擅丹青,看重他的画艺,曾手书《诗》三百,让和之逐篇作画,可惜才完成五十幅就去世了。马和之的画风上承唐代吴道子,人称“小吴生”。他以独创的“柳叶描”(又称蚂蝗描)来勾画《诗经》中的人物线条,笔法飘逸,高古奇拔。如果有人仿真影印过来,做成古籍的书衣或函套,想必风雅极了。

明清画多见人间烟火气

一路看下来,元代陈及之的《便桥会盟图》,明代吴伟的《问津图》,戴进的《三顾茅庐图》等等,虽也属难得一见的佳制,但总嫌取材的头巾气过重,惯以道德观念来衡量君王圣贤,而罔顾实在的利害得失与政治绩效,何况那样的道德观念也大多经不起叩问。

相形之下,明人蒋嵩画的《归思图》还有些许个人性情。狄仁杰登太行山,扭头望见白云孤飞,虽是一代名相,到底惦念家中亲人——史书上说他“瞻怅久之,云移乃得去”。古画中傅红色最难,而《归思图》中随从的衣领和手举的蒲扇,都以朱红点染,且狄仁杰的官袍是一身青绿,用色大胆而又服帖。再看远处的青山莽莽苍苍,那画意就已经超乎孝悌之义,而让人想起陶渊明的“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

在一代代士子念念不忘的明君贤相当中,让我最感兴味,驻看良久不忍遽去的,是清代萧晨的那幅《韩琦昼锦堂图》。韩琦乃北宋名臣,为相十载,辅佐三朝,因与范仲淹常年戍守西陲,人称“韩、范”。两人的经历也相似,都是官宦世家出身,年幼失祜,苦读及第,养成刚正廉直的骨鲠品格。不过比起范仲淹的大起大落,韩琦的仕途要平顺许多,晚年致仕归里,建昼锦堂。

旧时称“富贵还乡”为“昼锦”,出则社稷纯臣,兼济天下,退可荣归故里,拥书万卷,这是多少文人梦而不得的归宿。故而欧阳修曾为之作《相州昼锦堂记》,董其昌又据此绘有《昼锦堂图并书记卷》,画的是昼锦堂外部风光,茅屋野树,烟云流润,一派古雅闲逸。萧晨则将目光探进昼锦堂内的日常生活——也可能是节俗庆典——画卷高约两米,长近三米,百十号人物穿梭忙碌于廊内堂外,执扇侍奉的婢女,呈送文书的下官,三五闲聊的女眷,有事禀告的仆役,采摘果子的妇人,逗麋鹿玩的丫鬟,流连嬉戏的小儿……场面繁杂精细,让你已经不在乎韩琦是谁,在做什么,只看到处处情景交织生机沸然。唯发自对人世风景的无限欢喜,才可能有这样的耐心,事事物物点点滴滴,活画出一个烟火气息十足的人间景象。

不知怎的,从这样的图景中,似乎隐隐预示了《红楼梦》的由来。那种长期被压抑和扭曲的诗意与性灵,终于找到了开启的可能。士子终于不再“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而是懂得体察世俗人生,以平等的眼光看待众生,发现每个人身上都有故事可讲。自然,更多的脉迹,可能有待呈现于故宫博物院下半年将要推出的特展《林下高隐》,以及安排在明年的《闺阁红粉》和《风俗百态》。

责任编辑:吴成玲校对:刘宇同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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