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亚湘:
追赶别人的过程中,在早期的时候、差的距离比较远的时候模仿也许是可行的。因为你差得比较远,你想模仿别人,别人可能会把技术给你,让你学;但是你追到一定程度别人就有顾忌了,就会把关键技术保密起来了。照着别人的现有甚至是过去的东西去模仿,只能追到别人过去的水平;但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在模仿别人的时候,别人正在做的东西可能已经完全不同,甚至连概念都是完全不一样的了。如果只是一味照着别人的东西去模仿,总是永远落后于别人,而且差距只可能越来越大。必须要充分认识到这一点的重要性。
张维迎:
还有一个问题,美国的兴盛和美国人口结构年轻,和它的移民政策有很多关系。人口结构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市场的购买力和劳动力供给都需要年轻人;如果中国劳动力和人口流动跟不上,将会带来一系列巨大的问题。
中国的人口问题对未来的发展非常重要。当时强制执行的一胎化计划生育政策就是经济学上面的大错误,将人口当成了一个负担。自己国家搞不好,就以人多作为借口。但是如果现在计划生育政策不调整,那将是一个更巨大的错误。人口政策的错误是非常可怕的,因为它的影响要很多年之后才能反映出来。但是现在计划生育是国策,谁都不敢动。我认为,日本的衰落与日本的老龄化有很大关系,我认为制约中国发展的因素有二,一是政治制度,二是人口。
未来 10 年中国政治秩序进步的关键是要加强法治?
何怀宏:
我下面想主要从政治秩序的角度来谈谈中国,预测或期望一下它的未来,但为此可能还是得从过去谈起。另外,福山最近出版了他的一部新著《政治秩序的诸根源》的上册,他在其中认为良好政治秩序的三要素,一是强大的国家能力,二是法治,三是责任政府。我想在这里不妨借用他的一些分析范畴。
首先作一简单的历史回顾。西周至春秋是真正的封建社会,是世袭社会。在福山看来,秦朝建立起了世界上第一个真正的国家,强大的国家,但我个人认为秦朝只完成了一半的“帝国”任务,因为它没能解决长治久安的问题、也没有来得及解决统治阶级再生产的问题。汉朝才真正建立了稳定的、长治久安的传统国家体制,它政治上独尊儒家思想,建立选举制度,解决了官员的持续来源而不再采用世袭制。而究竟是世袭还是非世袭占优,有可能是一个大国、一个帝国是否能够稳定和强大的一个很重要的要素,也可能是现代国家与古代国家的一个分野。直到今天,我们也还能在不同的国家,包括在我们自己的国家中看到世袭和非世袭因素的不同消长。
中国古代选举制度对于现代国家的意义和不足有几点是值得思考的:第一是选举过程中的严格法治,即是在国家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官员的来源和选择方面实现严格的法治,但又还不是政治社会的全面法治;第二是选举结果的反世袭,实现了政治机会即入仕的相当高程度的平等,但又还不是政治参与与社会的平等;第三是有助于形成一个有责任感和高度文化教养的统治阶层,但也还不是民主制度下的责任政府。
传统中华帝国在20世纪初就衰亡了。我不谈近百年对传统的“全盘打破”了,而只谈现在。今天的中国通过近些年的经济飞跃发展,可能已经达到了古往今来中华地域最强大的一个国家实体或实力,但是和美国相比还是有一些问题的。一个美国人说:“美国存在问题,甚至严重的问题,但不是根本的问题。”这句话值得我们深长思之。不可否认的是,中国和自己相比已经取得了很大进步,和第三世界其他国家相比也可能是走在前面,但是不是还是存在着一些根本性的问题?比如说意识形态、政治体制和社会经济、人们日常生活方面的分离脱节;思考和提供理念的知识分子的分裂等等。
所以,我认为中国目前是处在一个需要选择的分路口。我不说是处在“十字路口”,即不是说只有两种选择:只能往前或者往后,往左或者往右,而是可以有多种复杂的选择,组合的选择,但又的确是面临选择,必须有所抉择。因为国内外形势也迫使着我们选择,尤其是以下一些因素和情况:一是中国在北京奥运和世界金融危机之后似已不再能完全“韬晦”了;二是中国本身在经济崛起之后财富多了,贫富差距和分配的问题突出了;三是以前似乎主要是“放权”就基本可以了,现在还需要更主动和创新意义的政策;四是要真正使国家对内有凝聚力,对外有吸引力,就还需要增强软实力,要寻求“收拢人心”、以至让人“有精气神”的办法。总之,以前涉水过河,可能水还不深,可以“摸着石头过河”,可以更多地借鉴世界的经验,借鉴先发国家的经验,而今后就可能要更多地依靠自主的一种长远眼光了。
所以,尽管预测很难,我还是想对今后做一点展望,或者也是表达一种希望。
在我看来,未来10年中国政治秩序进步的关键是要继续走向法治,或者说确立、巩固、落实和加强法治——即法律的统治。这里涉及到法治与民主的关系。我和许多朋友一样认为,这里的次序应该是先法治,后民主。甚至法治不妨激进,民主不妨渐进。法治是民主的训练,是对公民素质的培养,也是对民生、民权和民主的保障。对中国而言,法治的巩固是不容易出错的,也不易导致社会激烈动荡。这种法治必须是保障人们的基本权利的法治,是落实宪政的法治。不仅是完备法律制度,更重要的是确立法律的统治,培养一种普遍地尊重法律的态度。通过一次次权力和法律的博弈,如果每次、或大多数博弈的结果都是权力不敌法律,那么就有可能培养和完善一个法治社会、一个公民社会,虽然最后还应走向与法治结合的民主,但是是经由法治的民主,社会正义也应当是主要经由法律、最后并体现为法律成果的正义。
虽然目前法治的状况还不乐观,权力损害法治的事情还在不断发生,但我认为在中国走向法治这件事上,我们还是有理由乐观,或至少以乐观的意志去争取。“法治”的概念也不像其他有些概念那样敏感。大陆之外华人世界的法治和民主的经验也可以供我们参考、值得我们借鉴,例如香港地区“蕴含自由的法治”,台湾地区“蕴含传统的民主”(乃至西藏和新疆等少数民族地区“蕴含信仰的生活”对中华民族提升精神生活的借鉴)。不仅是我们自己的历史告诉我们,这些和我们有着同样种族或文化地区的现代经验也告诉我们,中华民族并非不适合法治,也不是不能和民主相容,所以不可以国情民情来推诿。总之,我希望在未来10年能看到中国在确立和巩固法治方面走一大步,培养自上到下所有公民对法律的尊重,通过法治和问责政府来善用和善推日渐强大的国家能力,从而摸索出一条新中国的长治久安之道。
王缉思:
我认为现在中国要法治还不太现实,更现实的是允许公民社会成长。现在一些国有大中型企业到美国投资,美国就非常警惕,认为这些企业是去偷美国的技术、抢美国的资源,甚至认为这些企业因为跟党和政府直接关联,这种企业的投资一定具有收复美国的长期目标。如果中国能让美国看到中国内部的一些多样性,美国就大可放心很多;但现在的问题就是美国不放心自己看到的多样性,认为都是假的,是中国内部在唱双簧。所以现在中国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至少要宽容一些不同观点,起码要建立起一个公民社会。当今的中国在美国人看起来是在加强集权,而同时中国还越干越好。这是美国所不放心的原因。我并不是说我们非要让美国放心,最重要的是多样化的经济形式和包容性更强的政治对中国自己有好处。
在一点上,我认为中国和美国非常相像,就是认为现实世界是一个强权政治世界。在这点上我们不妨借鉴欧洲,欧洲形成了一个法治的欧盟,不是通过哪个或者哪几个国家的强权政治,但是形成了安定的秩序。当今世界也必须寻找这样一种能推广到全球的法治的秩序。然而现在的秩序是,中国认为美国太霸道,但是美国和很多国家认为要让中国统治世界则更加可怕。现在的中国仍然陷在“多极化”这个概念里,在探讨世界应该谁说了算、哪几个国家说了算,并没有去设想一个更为法治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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